第四卷 何必相識 第四十八章 一種傷心吟不得 文 / 那那
第四十八章一種傷心吟不得
長樂宮還是那座長樂宮,陳嬌望著四周的金碧輝煌的柱子,珠簾。明明是第一次見的東西,卻已經在記憶裡出現過無數次,這種感覺的確很奇怪。
如果說,劉徹是在猗蘭殿長大的,那麼阿嬌就是在長樂宮長大的。竇太后僅生了二子一女,而館陶公主又只生了一個女兒,所以作為太后唯一的外孫女,阿嬌從小就經常被接到長樂宮玩耍。對於年幼的阿嬌來說,略顯灰暗的長樂宮,慈祥的外祖母,還有那些來來往往的竇氏家族的叔伯們,便成了她童年的全部。只是,在遇到劉徹之後,她的世界便只有劉徹。記得在她新婚的第二天,外祖母笑著說:「將來有一天,我們嬌嬌也會成為長樂宮的女主人的。」那一天,日暖,風高,外祖母的笑容映著重重花影,還有細碎的鳥叫聲,那一天的情景在阿嬌的記憶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曾經一度讓她以為那就是永恆。可惜,外祖母死了,阿嬌的後位也便丟了。
王娡一早便派余信來通知她,到長樂宮覲見。長樂宮並不是一個美好的去處,這座宮殿最著名的主人呂雉曾經有過的輝煌事跡,反而給這座宮殿蒙上了一層灰色。陳嬌看著走在自己前方的余信,猛然間感覺這長長的走廊彷彿沒有盡頭。但是從小就在此宮成長的她知道,前方便是長樂宮最著名的地方。鐘室,本來是長樂宮安放編鐘的一個房室,但是當「功高無二,略無世出」的韓信成為劉邦呂後所誅殺的第一個功臣,死在這小小的宮室中後,它便成了整個長樂宮的禁地。即使在陳嬌最頑皮的少女時期,也被嚴禁踏足此地。
余信推開鐘室塵封已久的大門之後,陳嬌便看到王娡獨自站在一排編鐘前,背對著門口。
「娘娘,陳娘娘到了。」余信說道。
「你終於還是回宮來了。」王娡轉過身,看著陳嬌。
陳嬌沉默著,她不知道王娡找她來到底做什麼,但是對這個在漢景帝后宮平安生存,並且將自己的兒子推上皇位的女人,她絕不敢小視。要知道,漢景帝雖然在歷史上以節儉出名,不過他對美女的喜好卻不遜於歷史上的任何一個帝王,漢景帝后宮美女的數量絕對是非常龐大的,而在這龐大的美女群中,脫身而出的王太后依靠的並非美貌,而是手段。
「那次,你說,你和余明不一樣。所以你沒有所謂的筆記,一切東西都在你的腦子裡。」
「是的,娘娘。」陳嬌應道。
「那麼,你和余磊呢?」王娡忽然問道。
「能這麼問,看來娘娘的確是看了那個筆記啊。」陳嬌說道。那一次在余莊,王娡原本是想要從她手中拿到她所以為的筆記。而她的回答是,沒有。並且要王娡回宮去好好看看余明留給她的東西,再來說話。
王娡從懷中掏出一本已經有些發黃的本子,說道:「哀家本不打算看它,因為哀家這一生,便是毀在它上面。」
陳嬌看著王娡走到自己身邊,知道自己此刻不需要說話,只要靜靜聽著便可以了。
「當我們相遇的時候,他已經年過三十,哀家還只是個未及屏的孩子。」王娡淡淡地說道,「哀家救了受傷的他,那是結緣的開始。可惜,他在知道哀家的名字之後,就離開了。等他想通回來,哀家已經入宮了。」還有些話,王娡沒有說出口,余明走後,她才發現自己懷有身孕。若非如此,原本野心勃勃的母親,也不會早早地將她嫁入金家。
「但是,如果不是他曾經對息姁說過,有一天,哀家會母儀天下。母親也未必會將哀家從金家帶走,送入宮中。如果沒有那個余磊留給他的這本筆記,我們應該可以幸福很多。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大概就是這樣吧。」說到此處,王娡臉上泛起一絲自嘲的笑,揚起手中的筆記說道,「拿到這本筆記是在他死後,可悲哀家一直到得知他選擇的墓地是平陽侯府的那棵樹下,才知道他對哀家的好,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因為……」
「太后,逝者已已。」余信伸手扶住王娡,開口安慰道,「你要節哀。」
「哀家沒事。」王娡搖了搖手,將筆記遞到陳嬌手中,「阿嬌,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你為何會有現在這樣的變化,哀家也不想再問。這筆記,哀家交給你,希望你能夠妥善的處置它。」
陳嬌看著手中的筆記,心中有許多說不出的滋味,她開口問道:「太后,為什麼不將這個交給陛下?」
「因為最適合處理它的人,是你。」王娡說道,「而無論是當年的哀家和余明,還是如今的徹兒,其實一直在被這個死物愚弄。阿嬌,徹兒是哀家最心疼的孩子,希望你能夠,帶他走出他為自己畫下的地牢。」
「他為自己畫下的地牢……」陳嬌捏緊手中的筆記,不禁有些茫然。
「阿嬌,如今我和太皇太后的想法是一致的。有一天,你一定會成為長樂宮的女主人。」王娡笑著說道,「當你選擇留在宮中,不再逃避的那一刻,哀家就確定了這一點。」
不,你錯了。王太后,我想走,想離開這座宮殿的心願從來沒有改變過。只是,我出不去罷了。陳嬌心中默默說道。
「阿嬌,徹兒一直是個死心眼的孩子,從小到大,只要是他認定的事情,他就絕不會輕易放棄。」王娡意味深長地說道,「於天下是如此,於你,也是如此。」
陳嬌神思恍惚地從殿中走出,耳中猶自迴響著王娡最後的那句話語。
「呂後,在鐘室斬殺了韓信,讓天下人知道,漢室不獨是高祖一人的天下,雖然女身為柔,鐘室之血卻像征著柔中之剛。長樂未央,長樂未央,卻是長樂在前未央在後。阿嬌,你可明白?椒房殿裡的女主人,只是皇帝的女人,只有長樂宮的女主人,才是真正的母儀天下。只是,從椒房殿到長樂宮的路,從來都不好走。」
「姑姑。」劉徽臣本在殿外守候,見陳嬌出來,忙上前一步,扶著她,說道,「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陳嬌微微一笑,說道,「我有點累了,我們回去吧。」
……
「太后,您是希望,陳娘娘能夠復位嗎?」余信問道。
「不。」王娡搖了搖頭,說道,「哀家只是希望阿嬌今後懂得如何保護自己。在這宮中,只有柔是不成的,剛柔相濟才能保護好她自己,保護好彘兒和她之間的感情。」
臨時擺置的箭靶中間,一個身著褐色衣裳的少年,拿著弓箭,狼一般的眼神盯著靶子。三個衣著華美的小女孩跪在一個蓆子上看著,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在席間爬來爬去。衛子夫微笑著端坐在一旁,臉上的笑容給人一種春風化雨的感覺。
「去病哥哥,那個,那個,射那個!」諸邑公主劉縈歡快地跳起身,指著不遠處的一個紅色靶子說道。
「知道了。」霍去病有些無力地張弓。自己一身的騎射之術竟然淪為幾個小公主的娛樂工具,他的心中充滿了無奈。
「好了,縈縈。」衛長公主劉芯的年紀大些,自然看出了霍去病臉上隱含的不耐煩,「玩了這麼久,去病哥哥該休息了。」
「是,姐姐。」劉縈出生後的大部分時間都和自己的兩個姐姐一起,這個大姐在她心中還是極有威勢的。
「去病哥哥,過來休息一會兒吧。」陽石公主劉萸也不再逗弄自己的弟弟劉據,也沖霍去病大喊道。
霍去病擦去了額際的汗水,緩緩走到三人身邊,接過宮女遞來的水壺,咕嚕咕嚕地喝著。
「去病哥哥,你好厲害哦。」陽石公主劉萸正好是換牙的年紀,她一說話,露出了兩個大大的空門,引起霍去病一陣詫異地注視。她隨即意識到了什麼,馬上伸手摀住自己的嘴巴,跑到一旁喊道:「不許看!」
「知道了!」霍去病沒好氣地應道,轉身把水壺拋給宮女,走到席前跪下,果不其然,諸邑公主劉縈立刻橫衝直撞地撲進他懷裡。霍去病伸手捏了捏劉縈白白嫩嫩的臉蛋,說道:「你就不能慢點嗎?」
「去病哥哥,疼疼疼啊!」劉縈伸手試圖拿掉霍去病在臉上肆虐的手,變形的小臉含糊不清地說著話。
「一點女孩子的樣也沒有。怎麼不和你姐姐學學啊?」霍去病放下手,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嘿嘿。」劉縈也不說什麼,只是揉著臉蛋,傻乎乎地笑著。
話雖然這麼說,不過,三個表妹裡面,其實霍去病最喜歡的還是這個略略有些憨的小表妹。也許是因為從她懂事起,母親就已經是皇后了,所以這個妹妹更加的單純和沒心沒肺。相較之下,她的兩個姐姐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尤其是……霍去病不覺抬眼看了看自己眼前笑得十分溫和的衛長公主劉芯,這個表妹是最像姨娘的,總是那麼溫文爾雅,臉上帶笑。
「去病哥哥,你的武功真是越來越好了。很快就可以像舅舅那樣,領軍作戰了。」注意到霍去病的眼光,劉芯說道。
「還差得遠呢。」霍去病搖了搖頭,他這不是謙虛,而是在陳述事實。
聽到這話,衛子夫微微一笑,說道:「可是去病未及弱冠就有如此身手,這可是當年你舅舅也比不上的呢。我們衛家,將來就看你了。」
「多謝姨娘誇獎。」霍去病拱手謝道。不知為何,無論這位姨娘的態度如何溫柔總給他一種深沉的感覺,導致他很難在這位皇后姨娘面前做小兒女姿態。
這時,崔依依從不遠處小碎步地跑了過來,立刻將衛子夫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娘娘!」崔依依走到衛子夫身邊,跪下道,「陛下說,另有要事,不能前來。」
「……」只是一瞬間,衛子夫的笑容有了一絲凝滯,然後說道,「陛下國事繁忙,本就沒什麼時間來的。」然後便站起身,示意幾個宮女將劉據抱走,說道,「芯兒,萸兒,縈兒,你們三個和去病哥哥在這裡好好玩。母后先回宮了。」
劉萸聽到這話,笑容立刻沒了,剛要開口不肯,就被她身邊的劉芯在腰間輕輕捏了一把,頓時讓她把要抱怨的話吞回了肚子裡。劉芯含笑起身說道:「女兒恭送母后!」眾人跟著劉芯齊齊跪下送行。
回到椒房殿中,衛子夫轉身問道:「陛下去哪裡了?」
「回娘娘,陛下,去了昭陽殿。」崔依依輕聲說道。
「昭陽殿。」衛子夫喃喃道,想到今天一早費心安排的這場溫馨家庭劇,最終也沒能把劉徹留下,她不覺苦笑。面對那個人的時候,她手中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膝下的這些兒女們,可是,劉徹卻看都不看一眼。如此下去,自己真的有勝算嗎?
「不過……」
「不過什麼?」衛子夫問道。
「不過,昭陽殿中的那位今日一早就被太后招去了。此刻在昭陽殿中的人,是館陶主,陛下怕是去見她的。」崔依依說道。
「館陶。」衛子夫瞇起眼睛,腦中浮現了劉嫖的面容,淡淡地說道,「她倒是很久沒有駕臨未央宮了。」
瞭解衛子夫甚深的崔依依聽到這話,不禁打了個冷顫,她可是聽出了衛子夫淡然之下掩蓋著的深深怨恨。想當年,衛子夫在宮中時,最難熬的就是面對館陶的時候。陳皇后不過是個嬌小姐,那些後宮常用的手段,她是不懂得的,她最多不過給衛子夫些難堪。可那位皇后的母親,當朝大長公主卻是從小在宮廷中長大,嫁人後還在後宮間常來常往,什麼手段沒見過,便將歷年所見一股腦使在了衛子夫身上。若非衛子夫自己機靈,外帶館陶的行事激起了劉徹的反彈,這位衛皇后早不知道死了幾回了。
「依依,」只一眨眼的功夫,衛子夫便有了主意,她招來崔依依在她耳邊說了幾句,然後道:「記得告訴詹事夫人,行事要快,明日之前,本宮要知道答覆。」
「是!娘娘。」崔依依點頭應道,詹事乃是皇后太子屬官,所以對於衛子夫來說,聯絡這個姐夫是相當容易的。
「等一下,你要小心。不要教石達知道了。」大長秋本是皇后屬官,應由皇后任命自己親信之人擔任,但是衛子夫被立為皇后時,宮中大局已定,劉徹僅僅允許了衛子夫的親信崔依依擔任中長秋(即副大長秋),所以,導致衛子夫每每行事都有束手束腳之感。但是她知道,這正是劉徹的本意,因而不敢有一絲抱怨。
「奴婢知道。奴婢就說娘娘擔憂去病少爺的安全,特意派人跟著去,回來好報平安。」崔依依立刻明白了衛子夫的擔憂,馬上說道。
陳嬌在劉徽臣的攙扶下,離開了長樂宮,向自己暫居的昭陽殿走去。路上,劉徽臣說道:「姑姑,剛有小宮女來說,大長公主正在昭陽殿內等你呢。」
陳嬌心中一動,問道:「她怎麼來了?」
「想是得了太后的許可吧。」劉徽臣低聲解釋道,「不過,姑姑如今的處境,的確很有必要和大長公主談一談。」
陳嬌沉默地點了點頭,認可了這句話。論經驗論手段,那位記憶中的母親都比她強得太多了,她如今的處境,怕是真得聽聽館陶怎麼說。
花園中,霍去病、郭嗣之和三位公主都還在,雖然衛子夫的離去一度讓這裡出現冷場,不過很快就在諸邑公主劉縈的吵鬧下恢復了熱鬧。當衛長公主劉芯遠遠地看到一行人從長樂宮方向過來,不禁驚呆了。
「皇……」劉芯險些失聲驚叫,總算這麼多年來她的修養還算到家,生生把後面的字給嚥了回去,但是她的臉色已經發白到任誰都能看出不對勁的地步。年紀比她小些的劉玉劉縈自然是不認得陳嬌的,她們只是將眼睛在劉徽臣和陳嬌之間轉來轉去,不明白這兩個女人到底是什麼身份,為什麼會如此讓皇姐大驚失色。連霍去病也狐疑著看著陳嬌,雖然他沒能認出眼前人就是那日在城門外戲耍了自己的女子,卻莫名地覺得眼熟。
劉徽臣是第一次入宮的新人,陳嬌也是多年不在宮中,對眼前三人一時間,還真沒認出來,兩方人馬就這麼對峙著。還是陽石公主劉萸先打破了僵持,喊道:「你們是哪個宮的?怎麼見到公主,也不見禮?」她自幼在宮中長大,雖然年少但是服色品秩還是認得的。眼前兩人穿著雖然華美,卻不是什麼夫人美人。
劉萸一提公主,陳嬌便反應了過來,原來眼前三人都是衛子夫生的公主。她的目光鎖定在了臉色慘白的劉芯身上。
是了,是這個孩子。想不到已經長這麼大了。最後一次見她,是她四歲的時候吧,距今也有六年了。那時候,她還是皇后,衛子夫還是個連封號也沒有的歌女。那時的她,嬌縱到即使衛子夫已經生下了劉徹唯一的公主,還是不允許劉徹給她任何封號。
現在想來,那次的宴會,大概是劉徹特意安排的吧,那時的他,大概希望自己能夠放下身段,接納她們母女二人,可惜她沒有。她任由永巷令將她們母女二人安排在樂府所屬的樂人行列中,任由宮人們孤立她,嘲笑她,所以等到劉徹到來時,雷霆大怒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正是那一次之後,阿嬌正式搬離未央宮,從此長年在甘泉離宮之中,而衛子夫在她離宮一年後,開始進住椒房殿,雖然那時,她一樣沒有任何封號,但是劉徹以這個行動向所有人表明了他的重視。
「皇姐,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啊?」陽石公主劉萸感覺到握著自己手的姐姐有些不對勁,便開口問道,「是著涼了嗎?我讓宮女去叫乳醫來。」
「不,不用了。」劉芯忙搖了搖頭,否定了妹妹的提議,說道,「我很好,很好。」雖然這麼說著,身子卻漸漸向妹妹所在的方向靠去,明顯是在躲避著陳嬌。這麼明顯的舉動,讓在場其他人都有了詭異之感,霍去病疑惑地盯著陳嬌,總覺得眼前兩人極為眼熟,但是他卻一時想不起這二人到底是哪裡來的。
陳嬌看著她這個樣子,轉過頭去,不再給她壓力。劉芯會怕她是理所當然的,從前阿嬌在宮中時,從來也沒給過她什麼好臉色,想必為了討好阿嬌而暗暗欺負劉芯的宮女宦官也不在少數吧。陳嬌轉頭對劉徽臣說道:「我們走吧。」
只是,她一轉身,步子就不覺停住了,她的跟前出現了一抹極為熟悉的身影。
衛子夫。不再是昔年那個衣裳襤褸的女奴,也不再是昔年那個連名位也沒有的尷尬後宮人。此時的她,穿著獨一無二的皇后冠服,挺直了身形,阻擋了她的去路。陳嬌注意到,衛子夫臉上有著一閃而過的愕然,然而這份情緒很快便被她抹平了,她美麗的五官上只留下了高深莫測四字。看到這一幕,陳嬌腦中忽然想到,這個時候的衛子夫和劉徹還真有一點夫妻臉的感覺呢,都這麼善於用無表情掩飾感情。
看到衛子夫到來,以劉芯、霍去病為首的宮人們紛紛向衛子夫行禮,劉徽臣猶豫了一下後,也施了一禮。整個花園中,唯一站著不動,沒有任何動作的人,就是陳嬌了。陳嬌望著衛子夫,笑了笑,即使如今名分易位,她身上那屬於阿嬌的傲氣仍然不允許她向這個從前的情敵跪拜。
衛子夫亦在同時看著陳嬌,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難怪陛下將她藏在昭陽殿,難怪所有的御醫都必須隔著行障把脈,難怪所有的衣飾都從堂邑侯府運來。原來是因為這樣,是因為這樣。衛子夫平靜的表面下,幾乎將銀牙咬碎。正當衛子夫臉上的面具漸漸有了崩裂的趨勢時,楊得意的聲音響起。
「咳咳。」楊得意故意輕聲咳嗽了一聲,然後說道,「陛下駕到。」
此言一出,衛子夫僵直的身子便退了一步,將道路讓開。衛子夫一讓開,陳嬌便看到劉徹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打從那一日,她用話語擠兌,將他氣得憤而離去後,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陳嬌有些愣神地看著劉徹,頓時有點反應不過來。劉徹卻是大闊步走到她的身側,一伸手便將她攬到了懷中,動作自然熟練至極。陳嬌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不禁暗暗皺眉,想要推拒,卻發現劉徹施加的壓力非常大。
衛子夫暗暗咬牙,俯身行禮道:「臣妾見過陛下。」
「平身。」劉徹淡淡說道,隨即轉向劉芯等人道,「芯兒,長輩在前,你們還不過來給娘娘見禮。」
劉芯的臉色更白了一些,就連衛子夫的臉色也越發的不好看了起來。只有不明所以的劉萸和劉縈在劉徹下令的同時,不自覺地起身了。待到三位公主並霍去病都行過禮後,劉徹十分自然地和霍去病打招呼。他看了看四周的箭靶,對霍去病說道:「看來去病的武藝大有長進啊。」
「謝陛下誇獎!」霍去病斜眼看了看自己的姨娘,小心地回答道。眼前這場景實在怪異得很,微妙得很。
「父皇,去病哥哥好厲害的。」終究是四歲的諸邑公主劉縈比較不懂事,她笑著靠近劉徹,攀著他的腿,說道。
「是嗎?」劉徹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對霍去病說道,「去病,試試看,射那個靶子如何?」他指著較遠的一個靶子說道。
「是,陛下。」霍去病應道。
霍去病挽弓射箭的同時,劉徹強行將陳嬌帶到了席間,讓她靠著自己坐下了。衛子夫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跟了上去。她在劉徹側首邊坐下,維持著自己皇后的風度。劉徽臣看著眼前這一幕,若有所思地跟著尋了一個席位落座。而陳嬌,經過這一番拉扯,她多少猜到了一點劉徹此舉的意義,他此刻多半是順便檢測一下他的皇后有多少度量吧。
霍去病這一箭自然是正中紅心,劉徹大大誇獎了一番後,便說道:「朕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
衛子夫忙起身道:「恭送陛下。」
劉徹才挪了兩步,彷彿是順便想起般,對衛子夫說道:「子夫,朕讓阿嬌住昭陽殿,你覺得如何?」
「陛下乾綱獨斷便是了。」衛子夫抬起眼,笑著說道說道,「娘娘身份高貴,住昭陽殿本就是委屈了她。」
陳嬌聽到這一句,有一種想笑的衝動,泥人也有個土性,衛子夫還能夠保持這樣的笑容,活得確實委屈極了。從前她只覺得這個女人是眼中釘,肉中刺,現在倒有一些瞭解衛子夫的苦處了。這女人從入宮的那一刻開始,大概從來就沒有開心過吧。
「是啊。子夫一向是最識大體的。」劉徹意有所值的說道,「那朕,先和阿嬌回宮了」說完之後,抓起陳嬌的手,拉她向外走去。
兩人走了沒多遠,就隱隱聽到從花園傳來的一陣經過壓抑的驚呼聲。「娘娘,你流血了,快鬆口。」聽到這話,劉徽臣和陳嬌忍不住轉頭看了看,果然看到崔依依正試著讓衛子夫鬆開緊咬著的嘴唇。劉徽臣還只是眼神一變,陳嬌卻不由得歎了口氣。
「怎麼,你同情她?」劉徹的聲音從頭上響起。
「我可憐她。」陳嬌抬頭說道。
「你覺得朕不該這麼對她說話?」劉徹挑了挑眉,說道,「朕這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
「是啊,就像你當初在我面前維護她那樣。」陳嬌知道自己此刻臉上的笑,一定是充滿嘲諷的,但是卻不願停下來,「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能夠放開這些算計?什麼時候你的笑只是單純的笑,你的怒也只是單純的怒?」
劉徹彷彿被抓住了痛腳一般,眼神一變,伸手將陳嬌攬到胸前,說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朕不表示出對你的重視,你在宮中的日子會有多難挨?現在,她才是皇后。」
「從前,我也不見得會因為你的重視而放過她。」陳嬌冷冷的說道,「你不會不知道,對宮中的女人來說,勾心鬥角,陰謀暗害這種事,是至死方休的。」
「哼,這麼說,即使她動手害你,你也不會恨她嗎?」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當初沒有放過她,現在當然也沒有什麼理由要求她別動我。」陳嬌說道,「真要恨,我似乎該恨,陷我於如此境地的你吧?」
「阿嬌,不要以為朕捨不得殺你,就一再挑戰朕的底線。」劉徹說道。
「那你也別再用我去測試你後宮裡的女人。」陳嬌推開劉徹,順了順衣裙,說道,「你不過是想知道衛子夫能夠忍你到什麼份上罷了。如果她有一絲一毫的行差塌錯,那麼只怕你會立刻收拾掉她吧。」
劉徹就這樣站在原地,看著直直的挺立在自己面前的陳嬌,陽光灑落在她的身上,襯著花園裡的園景,讓他有一種不認識的感覺。是的,雖然阿嬌的記憶恢復了,可是,她對他態度卻沒有改變,除了那晚在地道裡的失態之外,今天再見,她身上那種淡淡的疏離感並沒有消息。
「測試完衛子夫的反應,我們應該可以談談,你到底打算如何處置我了吧?」陳嬌刻意忽視他的注視,自管自的說道,「你應該不希望讓我把時光消磨在這後宮爭鬥中吧?」
「阿嬌,你的確變了,變得瞭解朕了。」劉徹似是感歎的說道。
陳嬌心中不覺冷笑,阿嬌從來就是最瞭解他的人,因為她陪劉徹經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而來自兩千年後的陳嬌則帶來了更多的信息,關於漢武帝的野心,漢武帝的功過,所以,她當然瞭解他。而且,如果不是因為想要將她從後宮中帶離,今天又何必費心警告衛子夫。
「朕的確不打算,就這麼將你放在宮中。」劉徹說道,「因為朕還需要你,你去指導墨門。」劉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朕也不能放你離開未央宮。」
「你……」陳嬌有一種被戲弄的惱怒感。
劉徹嘴角含著一絲笑意,說道:「阿嬌,你能耐不小。朕怕一放離宮,就再也抓不住你了。所以朕不冒這個險。至於你擔心的事……」劉徹的眼神冷了下來,說道,「朕還不屑於用威脅的方式來得到一個女人。」
聽到最後那句話,陳嬌鬆了一口氣。劉徹繼續說道:「朕今日固然是為了測一測子夫。也是為了你,若不為你立威,這宮裡會有更多不知輕重的找上你。今後昭陽殿的一切,都比照椒房殿,至於宮女宦官也由你自己一併選了。將名單報與石達,他自會為你辦了。」
「……多謝了。」陳嬌猶疑了一會兒後,說道。她知道劉徹至少有上百種方法讓她乖乖屈服,但是他卻沒有,無論是出於他自身的驕傲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她都不應該不識好歹,這一聲謝,劉徹受得起。
聽到這一聲謝,劉徹失神了一下下,隨即嗤笑道:「朕不是什麼仁人君子,當不得你這一聲謝。若你的付出,不能讓朕滿意,結果,你自然知道。」
陳嬌聽到這話,又在心底冷冷一哼,心道:才對你有些好感,卻有立刻威脅起人來了。真是本性難改。
劉徹離去後,劉徽臣忽然開口道:「姑姑,你真的想留下嗎?」
陳嬌疑惑地轉頭看著她,經過這些日子,她早已將劉徽臣視為心腹之人,畢竟從江都王府破門而出的她也只能依靠陳嬌。
「其實,如果姑姑想走,我們可以從長計議,或許……」劉徽臣提議道。
「徽臣,劉……皇帝並不是吃素的。」陳嬌扯開嘴巴笑了笑,「在他早有防備的情況下,我們不可能逃得出未央宮的。而且,剛才在花園面對衛子夫的時候,我忽然想通了。我已逃避得太久了,而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好也罷歹也罷,我想先留下,將一切都解決。否則,我們即使抓住了那個萬一的機會,逃了出去,也不過是過街老鼠,一輩子要在陰暗處生活。那樣的日子,我可不想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