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烈愛宮焰 第四十六章 暢快 文 / 朵畫
第四十六章暢快
夜垣率領大軍出城,特意挑了經過夜騏母親墳墓的那條路。
當他騎在馬上,看著那座孤塚越來越近,眼中浮起殘忍的光。
夜騏,這兩天我送給你的驚喜,夠了麼?
最珍愛的東西被打破,碎片是不是劃得滿心都是血?
你現在,感受到我當初的痛了麼?
他的眼前,彷彿又浮現起當初那撕心裂肺的一幕,他的王妃,帶著腹中剛剛成型的胎兒,在他被刺殺的那一刻,為他擋下了那一箭,血淋淋地倒在他面前。
那一刻他看見,遠處的夜騏,在笑。
夜騏,我等待著未來的某天,你發現自己妻子的骸骨,躺在你母親棺中的震撼。
那個時候,我會笑得比你當初,更愉悅。
夜垣嘴角一扯,策馬疾行,無比暢快。
身後的隨從中,有一人眼中露出些深意……
就在那天,魑魅稟告夜騏,說接到魍魎密報,要他留意其母之墓。
夜騏聽完,蹙眉深思,隨即帶人去了郊外。
在墓前站了半晌,他才揮手,讓人將墓移開。
石棺內,空無一人,正在失望之際,他卻發現裡面留有一根長髮,頓時眼神一凝。
這墓中,的確曾經有人,是誰,會不會是蘇淺?
他立刻叫魑魅檢查周圍的痕跡,發現果然有與蘇淺身形吻合的腳印。然而追蹤了幾步,便消失了蹤跡,再無可循。
下令在整個荒原繼續找,他微微鬆了口氣。
這至少證明,蘇淺可能還活在世上。
只要她活著,他就一定能找到她。他的手在身側握緊。
然而找到她,並不容易。
那個女子行蹤不定,蘇淺被她帶著,時而在樹上露宿,時而在山洞躲藏。
而她也絲毫沒有放蘇淺走的意思,似乎好不容易找到了同伴,歡欣不已。
蘇淺知道自己逃脫不了,只得無奈地先跟著她,後面再想辦法。
她本就是善良之人,見這女子如此境遇,也覺得可憐,所以每日裡照顧她,哄著她洗臉,幫她梳頭,在她打回來野物時,幫著烹烤。
那女子漸漸極喜歡蘇淺,單純如孩童,時不時望著她笑,偶爾還給她唱曲跳舞。
蘇淺發現,她的歌聲婉轉清越,舞姿輕靈曼妙。
若未被毀容,不瘋不傻,定當是傾國傾城。
只是不知何故,會落到如此淒慘的地步。
就這樣到了第七天,這天夜裡,暴雨傾盆,她們所在的山洞,開始往裡灌進雨水,地面無法容身。
那女子將她提著,掠到高處的巨石上暫時躲避。
蘇淺抱著膝,有些無聊地仰頭望著山洞上方,突然發現某個角落,似有一絲亮光。
這般封閉的地方,怎麼會有光道,蘇淺心中生奇,凝神仔細去看,卻見那溢進來光線的地方,形狀隱約像是一個鎖孔。
想要問身邊的女子那裡有何蹊蹺,卻發現她已經蜷在一旁睡著。
料想即便問她,也問不出什麼來,蘇淺歎了口氣,又繼續發呆,不久也昏昏欲睡。
不知何時,洞外的雨聲中,忽然混進人聲。
那女子驚醒,立刻拉了蘇淺,自巨石背面滑下躲藏。
蘇淺幾乎半個身子都浸在濕冷的雨水中,凍得直發抖。
有人從洞口進來,蘇淺不敢確定是敵是友,暫時沒有出聲。
當她辨別出其中的某個聲音,極像府中的宋侍官,不由驚喜萬分。
可剛張口要喊,卻覺得身上一麻,被點了啞穴。
她回頭,見那女子眼中露出森寒的警告,手臂也將她緊緊扼住,怕她逃離。
可等待了這麼久的機會,蘇淺怎肯輕易放棄。
她假裝乖順地不動,撐在身側的手,卻悄悄地將一顆小石子推了出去,撞擊石壁,發出輕微的聲響。
魑魅的耳力極好,立刻發現了異常,眼神投往她們的藏身之處。
而那女子察覺到對方已發現,看著蘇淺的眼睛中,露出怨毒,手也舉了起來。
眼看就要向自己的天靈蓋拍下,蘇淺害怕得閉上了眼睛。
但等待了半晌,那手掌卻遲遲沒有落下。
她睜開眼,看見那女子的目光,遲疑而不捨。
最終,猛然鬆開她,自己卻如一尾靈活的游魚,潛進水底,轉眼即不知所蹤。
而這時,魑魅已經掠至此處,見到她,驚喜地叫娘娘,將她救起。
發現她口不能言,他即刻給她解了穴道,焦急地詢問是何人所為。
蘇淺想起和那女子相處的這些時日,終究只是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不肯吐露實情。
魑魅不好過多勉強,只好暗中叫人四處搜查,自己則護著蘇淺,回到太子府。
夜騏接到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愕住,隨即便咬緊了牙,握起拳往身邊的桌子上猛砸了一記,確定自己不是在夢中,狂喜出門。
下人還想提醒他坐車或者帶傘,他卻已經飛身上馬,在雨中狂奔而去。
一路上,雨點打在臉上,都毫無知覺,眼中一直是濕潤的,不知是雨是淚。
當在城門口,見到蘇淺的那一刻,他策住了馬,就那樣自高處,怔怔地望著她。
她在那一刻,含著淚,對他微笑:「我回來了。」
下一瞬,便感覺身體一輕,隨後便被一個潮濕卻溫暖的懷抱,緊緊包裹。
「淺淺,淺淺……」他在她的耳邊,聲音哽咽地不住叫她的名字,便說不出多的任何一句話來。
她的淚也流了下來,緊緊回擁住他。
天知道,她這些天,有多懷念他的懷抱。
原來真的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會醒悟到自己曾經擁有的,多麼珍貴。
吻,和著雨水和淚水,鹹澀卻又甜蜜。
這一刻,無所謂他人的注目,無所謂一切。
只想感受彼此的溫暖,只想證明,他們真的在一起。
回太子府的途中,夜騏一直抱著她,不時低下頭親吻。
她只是溫柔淺笑,手卻緊握住他的衣襟,再不鬆開。
到了家,他一路抱著她,走進臥房,親自給她換衣裳,自己滿身都是濕的,卻不管不顧。
她聽話地任他擺佈,最後拿起身邊乾爽的布巾,為他擦頭髮。
可手剛剛放到他的頭頂,他便如那日一樣,環緊她的腰,將臉深深埋進她懷裡。
他的背,在輕微的顫慄。她憐惜地摟緊他,輕聲安慰:「沒事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再也不要離開我,我求你。」他低低呢喃。
從未覺得,自己是這樣脆弱的人,可是這一次,他真的好害怕,會失去她。他甚至不敢去想,若是以後的路上沒有她,該怎麼走下去。
「好,我們永遠在一起。」她聲音暗啞。這是第一次,她主動給他承諾。
她現在,真心願意陪著這個視自己如珍寶的男人,走過今後的漫長人生,為他生兒育女,和他白頭偕老。
而就在這個溫馨的時刻,她的肚子忽然不合時宜地響了一聲,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他從她懷中抬起頭來,心疼地問:「餓了吧?這些天,你在外面受苦了,是我沒用……」
她伸手點住他的唇:「別這麼說,又不是你的錯。」
「這段時間,你到底是怎麼過的?」直到現在,他才想起來問,剛才一直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中。
她想起那個可憐的女子,那般害怕被人發現,在心中微歎,俏皮地對他撅嘴:「你總該讓我先吃飯吧?」
「好好好。」他趕緊叫人傳膳,門卻應聲開了,韻兒端著早就準備好的飯菜站在門口。
「韻兒,謝謝你。」蘇淺微笑。
韻兒的淚卻奪眶而出,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主子,是我對不起你。」
這是她頭一回叫自己主子,以往都是不稱呼,或者僵硬地叫聲「娘娘」。蘇淺怔了怔,心中升起溫暖,知道她已經真心地接受自己。
「韻兒快起來,是奸人的詭計,與你無關。」蘇淺扶起她,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淚水。
其實韻兒這個姑娘,雖說冷淡,卻也是真性情,日子越處得久,越覺得可靠。
夜騏也在一邊笑:「算了算了,過去了就不提了,先讓你主子吃飯,剛才都餓得肚子咕咕叫了。」
蘇淺瞪了他一眼,坐下用膳。
這些天,一直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倒也真的是餓了。雖然不至於狼吞虎嚥,但也吃得很快。
夜騏在一邊看著,愧疚地輕撫著她的背,怕她噎住。
吃了個大半飽,她放下碗,滿足地歎了口氣,眼睛彎彎的,盛滿孩子般的純真笑意。
這樣的她,讓他怎麼受得了,立刻拉她入懷呵疼。
韻兒見狀,識趣地端著碗盤退下,一路偷笑……
只剩下他們倆,蘇淺自然知道,接下來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嬌羞地垂下睫毛,不肯看他。
「想你想得心都碎了,不信你摸。」他壞笑著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曲起的手指,曖昧地撓她的掌心。
她想抽出手,指尖卻被他含進口中,濕潤溫暖的癢,自那一點,傳至心底。
「夜騏……」她低低地叫著他的名字,想讓他不要如此逗弄自己,他卻故意在她柔軟的指腹處一咬,更是酥麻。
他將她抱起,走向柔軟的床鋪。先前被他親手穿上的衣裳,又被他親手一件件脫下。
輕柔而滾燙的吻,落在她身體的每一處。
明明那般渴望,卻又那般小心,彷彿她是世間最珍貴的瓷器,想要捧在手中,卻又生怕碰壞了。
她感受得到其中的珍惜,輕歎一聲,主動弓身迎向他。
他驚喜地望著她:「淺淺,可以了嗎?」
她閉上眼睛,微紅著臉點了點頭。
他終於將自己的昂揚,埋進了她的體內。
溫暖緊致的包容,彷彿連他的心,也一併裹了進去。
快感沒頂,他卻顧慮她的虛弱,不敢猛烈攻擊,只是溫柔緩慢地進出。
她自然明白這樣滿足不了他,憐惜他的忍耐,勾住脖子,將唇送過去,吻住他。
學著他以往的樣子,用舌尖輕劃他的唇角,唇峰,再鑽進他的口中。
她的熱情,徹底燃燒了他,終於忍不住,反守為攻,抵死纏綿……
一場酣暢淋漓的歡愛過後,她半合著眼靠在他懷裡,像只貪睡的貓。
他溫柔地將她的額發掠開,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睡吧,乖。」
她在他下巴上蹭了蹭,唇邊帶著微笑,沉沉入眠。
窗外的雨,仍舊淅淅瀝瀝未停,反襯出一室靜謐安穩,如她的夢,如他的心……
蘇淺也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多久,再醒來時,窗外已是陽光普照。
而身邊的那個人,還在熟睡。
他應該也很久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吧,她看著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心疼地撫摸。
夜騏低低地「唔」了一聲,拉下她的手,將她擁緊:「別鬧,再多睡一會兒。」
她哪有鬧?蘇淺撇撇嘴,乖巧地偎在他胸口。
不多時,有人敲門,是魑魅的聲音,說皇帝傳他們二人進宮。
「又搞什麼名堂?」夜騏不耐煩地嘟噥。
蘇淺失笑推他起身,畢竟君命難違。
他不請不願地磨蹭了好半天才起床,煩躁地板著臉。
「好啦,別惱,等我們從宮裡出來,順便去逛市集好不好?」她哄著他,卻勾起了他的傷心事:「還逛,上次就是把你逛丟了。」
蘇淺無語,只好硬將他按在椅子上,為他梳髮結冠。
鏡子裡映出兩個人的身影,她又想起當初,他為她梳頭髮時說的那句「為妻結髮,此生不離」,心中不禁泛起溫暖。
他大約也想起了同樣的場景,交握住她的雙手,合在唇邊一吻。
又接到宮中的催促,魑魅不得已,再次來到房門口清咳。
蘇淺忙抽出手,為他穿好外衫,拉著他出門。
怎麼到了現在,反倒他變得像個孩子。連夜騏自己,也不由得好笑。
馬車照例是只能行至宮門,接下來的路,夜騏照舊非要背著蘇淺走。
蘇淺不依,他便使強,最後她還是不得不就範。
但這一次,他沒有像上次一樣飛跑,而是走得很慢。
他背上的寬闊溫暖,讓她漸漸不禁將頭靠到他肩頭,兩個人一起看前方的風景。
「淺淺,真希望時間就停在這裡。」她忽然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心裡輕微地顫慄。
她也希望,他們的時光,就停在這樣美好的時刻,再沒有陰謀,再沒有劫難。
但是這段路,走得再慢,也終究會走完。
他們還是到達了春暖殿的門口。
夜騏將她放下,伸手替她理好臉旁的散發,牽起她並肩進殿,直到站在皇帝面前,仍未放開她的手。
蘇淺被他握緊了手,行禮不便,只得略顯尷尬地福了福身。
皇帝的目光,從他們十指交纏的手上滑過,最後停在蘇淺臉上,緩緩綻開一個笑容:「聽說你前段時間失蹤,現在還好麼?」
「臣媳無恙,謝父皇關心。」蘇淺恭敬地回答。
「太子為你,可是鞠躬盡瘁。」皇帝扯扯嘴角。
「臣媳榮幸,謝夫君疼惜。」蘇淺依舊鎮定回答。
可是下一句話,卻讓她心裡開始發慌:「再過幾日,便是燈節,不如將你的父母也接來團聚,算是為你壓驚?」
「多謝父王如此為琴雅著想,不過她父親今年身體虛弱,怕經不得顛簸。」旁邊的夜騏,接過了話。
「誒,派輛舒適的馬車,慢慢行駛即可,還可讓御醫隨行,你既然如此體諒妻子,更應該照顧到她思親心切嘛。」皇帝的眼中,閃著狡黠的光,一番話堵得他人無言以對。
夜騏沉默了一瞬,隨即爽快答應:「好。」
皇帝又天南海北地閒扯了一陣,放他們離去。
出了殿門,蘇淺扯住夜騏的袖子,低聲問:「他是不是懷疑我了,怎麼辦?」
夜騏看她著慌的樣子,安慰地笑:「別怕,兵來將擋,水來土埋。」
可此刻,他也猜不透那老狐狸究竟想幹什麼。
回到府中,他即刻吩咐魑魅,著手安排此事。
當初為了替蘇淺捏造假身份,他們也算將功夫做足,在北越和大驪交界的郡縣,倒真有一戶姓琴的人家,而且的確有個和蘇淺年紀相仿的女兒叫琴雅,只是今年早些時候死於惡疾,所以正好由蘇淺頂了她的名字。
現在無論皇帝是否真的起疑,他們都必須先將琴家的父母接來,演一場以假亂真的戲。
那邊魑魅去接人,這邊夜騏也一再勸慰蘇淺,讓她不要太過擔心。
三日後,琴家老夫婦到了太子府中,哪怕預先已經安撫過,但到底只是普通人家,遇到如此大事,還是甚為惶恐。
蘇淺畢竟之前經歷了那麼多驚濤駭浪,在最初的慌亂過後,也已鎮定下來,盡力跟兩位老人親厚,以求少露破綻。
燈節到了,這假扮的一家人,應邀入宮賞花燈。
在進春暖殿之前,蘇淺對兩老微笑,讓他們不要慌張,夜騏站在一旁,眼露讚賞。
這是個堅韌睿智的女子,有能力與自己一起,坐擁天下。
進了春暖殿,在行禮過後,蘇淺落落大方地介紹了自己的「父母」。
而琴父也推說自己不擅言辭,在恭維了幾句之後,便聰明地保持沉默。
唯獨琴母,雙腿一直微微發顫。
皇帝掃了一眼他們,含笑而語:「琴雅似乎和父母長得不太相像啊。」
各人心裡均是一驚,夜騏笑了出來:「我與父皇,也長得不像。」
「是麼?朕倒覺得,我們父子倆,驚人地相像。」皇帝的話,意味深長。
夜騏只是淡淡地笑笑,並不接話。
皇帝又審視了他們半晌,站了起來,語氣依舊懶散:「時辰到了,一起去看燈吧。」
身邊新寵的美人也趕緊想跟上,他卻一揮手打發了她,獨自悠悠然離開,經過蘇淺身邊時,忽然轉過頭,深深看了她一眼。
蘇淺平靜地半垂著眼瞼,假裝沒有看見這頗有深意的一瞥。
今夜的宮中,無論廊間樹上,都掛著各式各樣的花燈,將夜空照亮,星月的光芒,也被對比得黯淡了幾分。
皇帝自顧自走在最前頭,蘇淺和夜騏,走在中央,琴家夫婦畏縮地跟在最後。
走著走著,蘇淺感覺自己的手,被夜騏握住,不由轉眸一笑。燈火闌珊中,如此楚楚動人,讓夜騏真想就此一親芳澤。
可畢竟是此種場合,他只得忍住,也對她微笑,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前方的皇帝,明明沒有回頭,卻像是看見了這一幕似地,挑了挑嘴角。
一路行至某處宮闕,皇帝忽然停住腳步。
而夜騏的臉色,在那一刻也變得陰沉。
「不帶著你的妻子,進去拜祭你的母親麼?」皇帝的聲音中,含著譏誚。
蘇淺發現,牽著她的那隻手,驟然一緊。
「我已經帶她拜祭過了。」夜騏冷然答道。
「哦?」皇帝側過臉來,眼神幽深:「是城外那座空墳?」
聞言,蘇淺的手,也是一抖。
當初她便詫異,為何那石棺是空的,原來,這是世人皆知的秘密。
那麼夜騏母親的遺體,究竟在哪?
皇帝竟在此時,又將眼神投向她,彷彿洞察了她內心的疑問:「進去看看。」
「父皇,今日是來賞燈的,為何要做這些事?」夜騏直接拒絕,聲音裡有絲不易覺察的緊張。
皇帝只是幽然地盯著他,眼中似有挑釁。
兩個人僵持地對視,最後夜騏一咬牙,突然扯著蘇淺,就往那黑暗的宮中走。
皇帝站在宮外那一片燈火中,冷冷地笑。
被夜騏拖進去的蘇淺,只覺得他的手心,一片冰涼的薄汗,如同那日在郊外拜祭之時。
為什麼只要事情與他母親相關,他就如此異樣?
她開始慶幸,未將自己被關在他母親石棺中的事告訴他。
當初不過是怕他擔心自責,再加上不想暴露那個可憐女子的行蹤,才對他隱瞞,只說自己一直被關在山洞裡,現在卻覺得,或許他母親的秘密,她本就不該觸碰。
這宮中一片漆黑,而且到處飄蕩著長長的紗幔,格外陰森。
夜騏一路拉著她,到了大殿中央才停下,劇烈地喘氣。
她輕聲叫他的名字:「夜騏。」
他卻像是沒聽見般,就那麼木然地一直站著。
夜騏的手越來越冰,將她也抓得越來越緊,指尖都深陷入她的掌心,掐得她生疼。
她直覺,他似乎很害怕,卻不知道,他害怕什麼。
再過了一會兒,他的手,開始抖,從指尖到手腕,再到胳膊,最後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她慌亂地轉過身,將他抱住,輕聲說:「別怕,夜騏,有我陪著你。」
這句話,讓他身體一震,隨後她感覺,有冰涼的水珠,落到自己頸間。
她瞬間愣住,隨後更緊地抱住了他,無措地安慰:「別怕,嗯,我在這裡,不要怕。」
他緊緊地回抱住她,將臉埋進她發間,許久,身體的顫慄,才慢下來,逐漸平息。
「淺淺,不要離開我。」他又說了這句話,聲音裡有壓抑不住的驚慌和不安。
「我不會離開你。」她輕拍著他,心裡發疼。
究竟是怎樣可怕慘烈的過往,讓他這樣恐懼。
而他的父皇,明知他不願面對,為什麼那樣殘忍地非逼著他面對?
那一刻,她對皇帝,開始生出憎惡。
「我們出去。」她扶著他往外走。
夜騏沉默地隨她的腳步前行,一直緊緊地攬著她,不肯離開半分。
到了宮門外,皇帝見到他們,語氣依然充滿譏誚:「這麼快就出來了?」
「殿下身體不適,我們改日再來拜祭。」沒有等夜騏說話,蘇淺不卑不亢地開口。
皇帝有些訝異地看了看她。
蘇淺笑了笑:「多謝父皇對我父母的厚意,但殿下既然身體有恙,也只好辜負父皇,先告辭回府了。」
皇帝的目光,對蘇淺上下掃視了兩遍,微微一哂:「你倒是真體諒你的夫君。」
蘇淺不語,只是福身行禮,便扶著夜騏離開,琴家夫婦也忙告退,跟在他們身後而去。
皇帝看著他們的背影走遠,忽而一笑:「有趣。」
然後轉身,獨自悠悠然然地穿行在那片燈火之間……
回到府中,夜騏依舊是神色頹然,蘇淺吩咐魑魅安頓琴家夫婦,自己則和夜騏回房。
夜騏看起來十分疲憊,她替他脫了衫鞋,將他扶到床上躺下。
正想去梳妝台前取下髮飾,卻被他抓緊了手,低低呢喃:「別走。」
「我不走。」她反握住他的手,只好將髮簪取下來隨意地放到枕邊,自己也躺上床去,將他抱進懷中。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他的呼吸聲逐漸均勻,但仍是睡得不安穩。
到了半夜,又驚懼地夢囈,叫著:「娘……不要……別打我……」
蘇淺倍覺酸楚,輕吻著他的額,溫柔地哄:「不怕,夜騏,我陪著你。」
不知道是在夢中聽見了她的話,還是轉換了夢境,過了一會兒,他低低地喊:「淺淺……」
「我在這裡。」蘇淺心裡刺痛,指尖穿過他的發,為他輕按頭頂,紓解他的緊張。
他終於在這樣溫柔地照顧中,依賴地靠在她胸口,陷入沉睡……
第二天早上醒來,蘇淺一睜開眼,就對上他深深的凝視。
「早。」她柔笑。
「早。」他回應,卻沒有笑,而是在歎息,伸手去撫她的發:「為什麼你這麼好?」
「呵。」蘇淺輕笑:「一大早就被誇獎,真開心。」
「小丫頭。」他終於笑了,將她拉入懷裡,下巴擱在她的頭頂,感慨:「我真幸運。」
我也幸運。她在心裡說。
人生如此幸運,只因遇到了這樣的你。
所以溫暖能夠滲進心底,逐漸驅散夢魘。
他們輕擁著對方,愛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亮了彼此的眼眸……
為了避免多生事端,當天夜騏便讓魑魅將琴家夫婦送回老家。
當皇帝在宮中聽到這個消息,只輕飄飄地笑了笑。
待夜騏下一次入宮時,皇帝在聽他稟報完了正事之後,忽然丟出一句不沾邊的話:「你那太子妃,好像還不錯啊。'
夜騏假裝沒聽清,不作回應。
皇帝摸著下巴,眨了眨眼:「不過,她跟琴家的人,長得真不像。」
「那就如何?」夜騏乾脆不再迴避,挑眉反應。
皇帝卻又立刻見風轉舵:「不怎樣,朕早就說了,你愛娶誰便娶誰。」
「父皇真是開明。」夜騏冷哼,準備走人。
皇帝卻又扯出個新的話題:「不知道你大哥的仗,打得怎麼樣了?」
夜騏微微一怔,隨後反問:「大哥沒傳回來戰報麼?」
「傳回來的戰報難道不是先給你看,而是先呈給朕麼?」皇帝挑眉。
「兒臣從未見到任何戰報,不知現況如何。」夜騏笑笑。
「那就隨意打吧,打到幾時算幾時。」皇帝又癱在椅子上,無甚精神地擺手。
夜騏涼涼地瞟了他一眼,告退離開。
等夜騏身影消失,皇帝淡淡地笑了笑:「反正輸贏都是死,還需要什麼戰報。」
他說的沒錯,等待夜垣的,是必然的死亡。
儘管一直到現在,蘇淺仍對被擄之後的細節,含糊其辭。
他們也未查明,將她從墓中救出,又帶到山洞中的人,究竟是誰。
但是根據當初魍魎的密報,夜垣必定知道蘇淺曾經被關在石棺之中。
最初蘇淺的神秘失蹤,跟他絕對脫不了關係。
因此,他本來只打算讓夜垣死,現在卻改了主意,要夜垣生不如死。
而夜垣現在,還率領大軍,守在封城外。
此次他打著為夜鷲報仇的旗號,來攻封城,其實也是破釜沉舟的最後一搏。
原本三兄弟之中,就是他的實力最弱。
之前夜鷲和夜騏明爭暗鬥,他尚可以躲在旁邊,暫時保得周全。
可是,夜騏使計,替代夜鷲與大驪女皇成親。
夜鷲怒而報復,卻被封玦所殺。
國內局勢,頓時一邊傾倒,再無人能制衡夜騏。
他頓時著了慌,特意安排了胡昭儀到皇帝身邊,希望能為自己多些助力,卻也在封妃大殿上,被夜騏毀掉。
而之後的這幾個月裡,夜騏的勢力更是極度擴張,不可遏制。而他又是狠辣之人,必會一一除掉奪權之路上的每個障礙。
所以夜垣明白,自己若是無所作為,必定難已自保。
此次他出征,已經做好了兩手準備,若贏,則風光回國,憑借戰功,保住自身;若輸,便逃往鄰近的西桀,那裡他早已安排好人接應。
可在此等了多日,封玦卻始終沒有應戰,只有暫代他的副將,守而不攻。
時間這麼一天天耗下去,他也越來越焦慮,怕會和當初的夜鷲一樣,遭受突襲,丟了性命。
而在西桀等著接應他的人,也同樣心焦,不時傳信回來詢問動向。
這一晚,夜垣的貼身侍衛展成,又將密信呈給他。
他看完之後,在軍帳中來回踱步,心如火燎。
軍師黃烈,也跟著歎氣:「主子,這樣拖延,何時是盡頭。」
「現在是進退兩難哪。」夜垣長歎:「糧草已不足,本宜速戰速決,無奈對方卻不迎戰,而若是就此撤軍,回朝又無法交代。」
「實在不行,我們就乾脆……」黃烈說到一半停下。
「再等一天,最後一天。」夜垣咬牙,其實到現在,他也仍是不甘心,將北越江山拱手讓給夜騏,但他也清楚,自己根本無力與之爭搶。
然而第二天,他還未等來封玦,先等來了李玉。
這李玉人如其名,長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才。可熟知內情的人,卻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玉面閻羅。他掌管著北越國最殘酷的權力機構——大內禁衛。專門暗察大臣**,一旦發現存有異心,便立即誅殺。
而這李玉如今的上峰,與其說是皇帝,不如說是夜騏。
夜垣暗叫不妙,但還是客客氣氣地迎上去:「李大人為何突然來到軍中?」
李玉微微一笑,說出口的話,卻比冰刃更冷厲:「在下得到密報,說殿下您通敵叛國。」
「怎麼可能?」夜垣大驚,立刻辯解:「是何人如此顛倒黑白,血口噴人?」
「至於是誰,恕在下不能告知,但既然得到密報,還請王爺跟我們走一趟。」李玉始終表情淡然,十分和氣。
但誰人不知,凡是進了禁衛刑房的,至今沒有一人活著走出來過。
夜垣冷笑:「李大人若是沒有真憑實據,便說我通敵,只怕不能服眾。」
李玉從袖中取出一沓信件:「這可以當做真憑實據麼?」
夜垣頓時驚呆,那正是他與西桀之人的通信,可他每次看完,明明已經燒燬,怎麼會在李玉手上。
李玉明白他在想什麼,笑了笑:「你燒燬的,不過是別人給你所抄的副品,而我手上拿的,才是真跡。」
「不可能,怎麼可能?」夜垣駭然四顧,看見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展成,正站在帳外,對他幽然冷笑。
「展成,你出賣我。」他怒極,撲了過去。
可還未到達展成跟前,便身形一滯,被李玉點了穴道。
「展成,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他恨聲厲喝。
「因為我根本不是展成。」那人的眼神,陌生到他再也認不得:「真正的展成,早在五年前便死了。」
夜垣呆滯地看著他,許久,慘然而笑:「我鬥不過他,我真的鬥不過他。」
直到他被帶走,看著那個悲涼頹唐的背影,「展成」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主僕五年,本是打算,最終給他一個痛快,無奈,他非要不知死活地去碰,主子最寶貝的東西。
當夜垣被帶回都城,夜騏去了禁衛刑房探望他,笑得如同他當初那般真誠:「大哥莫要太過擔心,只待查明真相,定能還大哥一個清白,我信大哥。」
「夜騏,你為何這般狠?」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是大哥你,和我今日身份互換,你對我,也許比我對你更狠。你並不比我善良。」夜騏微笑:「你將我的妻子,關進石棺等死的時候,有沒有覺得自己狠?」
夜垣狠狠地將口中含著的一口污血,吐向他的臉,卻被他躲開,在他身後的牆面之上,綻開一朵血花:「你當初殺我妻兒,此仇不報,怎算得上是男人?」
夜騏眼神微怔,隨即大笑:「你以為,你的妻兒之死,是我所致?」
「怎麼?」他驚詫地望著夜騏,手緊緊握住鐵欄。
「那次的事,是二哥所為。」夜騏搖著頭:「嘖嘖,大哥,莫怪別人背後,都說你蠢。」
「不可能。當時我跟他……」夜垣不肯相信。
「正因為你和他結盟,所以他殺了你的妻兒,好嫁禍於我,讓你更死心塌地的信他,恨我。」夜騏的話,讓夜垣臉色慘白如紙。
果真,最蠢的人,始終是他。
「不過你現在反省,也已經來不及了。」夜騏殘酷地笑:「我對你說過,凡是動了我妻子的人,我會讓他恨自己此生為人。」
言畢,他狂笑離開,身後很快響起,夜垣撕心裂肺的慘叫……
當夜騏走出那座陰森的地獄,看著外面明朗的天,他忽然,有些後怕。
他手上沾了太多的血,已經洗不乾淨。
這樣的他,真的能逆天而行,卻永遠不遭報應嗎?
他曾經毫不畏懼,覺得就算下地獄,又何妨。
可如今,心中有了牽念,他卻再也做不到,那般灑脫。
夜騏你完了,你也有了掙不開的鎖。他苦笑,快步離開。
暗處,有雙盯著他的眼睛,眸底蘊藏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