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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六章 百般紅紫斗芳菲 文 / 米可麻

    寧娥若無其事安坐著,似不以懷陽的臉色為意,竟是一派胸有成竹。乾娘見她如此安然,便不停用手在桌下絞著汗巾兒,少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只不明白好好的,怎麼席間就冷了下來?畢竟是小孩子心氣,安老爺臉色一擺上,他再是好說句玩笑的,此時也沒了膽子,更兼其箏隔著屏風在那桌站著,,沒人護著,他更不敢多事。只是心裡到底癢癢的,恨不能此時便飛到其箏身邊,問個究竟明白。不過是個使刀的丫頭,切得也沒錯,怎麼就要這般仔細盤查起來?

    吳申家的片刻就到,一到便將子規的賣身契與另一樣東西整齊雙手奉上,寧娥接了過來,又遞於芩如手中,說道:「這是子規的賣身契約,這一張,是我讓吳申去洲府黃冊庫裡查到的原本子規家裡的戶籍帖子,吳申查到後原樣抄錄了一份,請老爺過目。」

    懷陽不動聲色,將那兩張紙接過來,細看過一遍,便放回桌上,卻還是沉默不言。乾娘本見寧娥將這一切都準備得如此充分,先是一愣,那手裡便更加使勁,倒要將那汗巾兒真絞出汗來了,這時卻見懷陽臉色不變,還是不發一言,心裡不免又有些撲撲地活過來,暗自期待。

    寧娥等了一會兒,還不見懷陽發話,就有些心跳起來,自子規將那事暗中報給她後,她便知道乾娘要在這上面生事,一早便悄悄差吳申去那洲府將子規底細查明,更抄錄一份回來。今日攜芬榭擺家宴,當著老爺和眾人的面,她知道這是個好機會,也算準了乾娘一定會將此事捅出來,她自認是有備而來的,也要當面還乾娘一個難堪。誰知,老爺接了那兩張紙,竟似還是不放心,嘴裡不開一言,斷不肯輕輕放過這事一般。她不免有些心灰,如此看來,老爺到底還是不放心她啊。

    「將那丫頭帶上來,給我瞧瞧,倒要見見這茶鋪的女兒家。」終於,懷陽發話了,話一出口,乾娘的心先落了定,他知道,老爺終究還是起了疑,叫人上來,便是要親自審的意思了。

    寧娥一愣,立刻又轉身過去,話還沒發出聲兒來,孫四家的倒搶在了頭裡,先叫道:「子規!這裡老爺叫你呢!」

    琴絲狠狠瞪了地下這奴才一眼,孫四家的只當沒看見。

    子規正在外面池水邊侯著,聽了早起廚房裡的口風,也是算準了有這麼一出,看來,戲正演到好處,那麼,也該是自己上場的時候了。

    子規裝作匆匆忙忙的樣子趕了過來,一進來,便也跪下了,頭只管低下,身子微微發抖,總是一付受了驚的樣子。

    懷陽命道:「先抬起頭來,我且細看看。」

    子規慢慢將頭抬起,與上面發話那人,正面相對。他的眼睛深不可測,摳進眼眶裡的瞳仁,全印不出他物,唯似林間一譚靜淵而已。他還能記得自己否?當年他與自己的父親,也是這般華貴席間,有說有笑,品茗賞景,談詩論詞。當年的自己,不過是偶在父親膝下聽聞過幾次的小女兒而已。安伯伯,事過境遷,你已高高在上,父親卻早已久成黃泉下的冤鬼,此時,你還能記得那個黃發小兒嗎?還是,真當她也隨父而去,作了小小亡魂?

    懷陽慢慢看過,復開口道:「看那戶籍單上,你父母本是山東籍人士,後因年成不好,才逃難到這裡來的?」

    子規規規矩矩地答道:「回老爺話,正是。奴才的爹娘,本是山東濟南府繡江縣人,本是以一間酒館為生,生意倒也不錯,手中也盡賺了幾文。」

    懷陽尚未開口,少嵐倒全忍不住了,問道:「賺了幾文?怎麼,最後就落到如斯地步了?」他一見上來竟又是這丫頭,心裡就咯登一聲,怎麼還是你?園內那無意的一面後,他竟似與這丫頭有緣,一次又一次,總是能見到她。按說園子裡丫頭近百,大多數他就算來過多次也從未見過,更別提貼身說過話了。也不知怎的,倒是跟她,有這個契機,總有機會謀面不說,他心裡竟也種下她的影子似的,不知不覺間,隱隱灼灼地,蔓延生長開來,說是孩子,不知人事的,卻也有些不欲於人說的心事。

    子規接著又說了下去:「奴才三歲那年,繡江縣大旱,先頭夏裡,倒還薄薄地收了一季麥子。誰曾想此後便一滴雨也沒下過,隔了十來天方才下了點小雨,人都說行了,將那晚田也種上了,都想著立秋後,這晚田里的糧食,也是能指望的上的。誰知剛過了八月初十,就連下了幾場秋雨,西北風也刮起來了,直凍得人,穿上裌衣還冷得直索索的抖。那田里,霜也下來了,晚苗都凍得稀爛,小米小麥的價格,便都直漲上來了。」

    懷陽點了點頭,卻又帶點狐疑地繼續問道:「不過是一季罷了,你先也說,家底是不薄的,怎麼就熬不到下一年?」

    子規眼眶含淚,語氣淒楚地回道:「老爺,您有所不知,縣裡向來是收成大好,眾人哪裡見過沒飯吃的日子,那往年餘下的糧食,大鋪大騰地,這裡糶了,那裡便買嘴吃,買衣穿。這樣便過了年,卻還見不著收成,那縣裡光景便開始不好起來,有糧的人家,此時誰肯拿出來賣?我們這些小戶人家,漸漸家底就盡上來了,自家飯都吃不上了,又能做出些什麼出來賣給別人?」說到這裡,子規淚眼朦朧,哽咽不已。

    懷陽再細看她一遍,才說道:「照你說的,這便逃到清西縣來了?」

    子規聲淚俱下,點頭不已。片刻,才又說道:「回老爺,爹和娘見實在無法了,只得離鄉求命,帶著奴才,逃到這裡,掌著還有幾分手藝,實指望能有一口安穩飯吃。誰知前年時氣不好,爹勾起舊疾,便先走了,一年後娘也扔下小的走了,小的,便只有……」這幾句父母哀情,真將子規心底的痛引了上來,她再也控制不住,用袖子強捂著嘴,直哭成了個淚人兒。

    少嵐幾乎要站起來去安慰她了,卻被屏風那邊的一聲咳嗽聲震了回去,他不敢再動,只得哀求地看著儒定。

    儒定明知其意,便堆點笑出來,對懷陽說道:「父親心思縝密,府裡用人,也原該這樣小心仔細才是。只是,這丫頭說得,倒是情真意切,且言辭鑿鑿,句句在理,也真不像撒謊。況今日原為賞花,牡丹天姿國色,且又正當艷時,切不可辜負了。」

    懷陽撫鬚頷首,又對依然跪著哭泣不止的子規說道:「我們安府的規矩慣是如此,新來的都要盤查仔細。」子規掩面,低聲稱是。

    寧娥見子規一個毛丫頭,在這滿席主子面前,尤其是老爺的面前,竟這自己的身世說得如此委婉動人,看上去,老爺也被說服了去,便由不得心下一動,眼睛不錯一下地緊盯住子規,細看不放。

    乾娘依然垂首坐著,誰也不看。心下則大不以為然,自己本是費了好一番心機,誰想竟讓這丫頭幾句話兩行淚就翻了盤,念及於此便煩恨不已,儒定也幫著對方打圓場,她就更加怒火中燒。正巧孫四家的就跪在自己腳邊,乾娘性子上來了,便直衝對方手上踩去,孫四家的有苦說不出,一時眼裡倒也崩出幾滴酸淚來。

    「既然你的手藝承自你父親,想來菜是燒得不錯了?」懷陽將面前碟子裡的臘肉挾起,看了看,又對子規問道。

    子規未及開言,乾娘先酸溜溜地說道:「一個小酒館的廚子,再好也有限。」

    儒定臉色一緊,低聲斥道:「父親在這裡呢,你多什麼嘴?!」

    乾娘當著眾人的面,吃了這麼一句,一時下不來台,直漲得滿面紫青泛起,腳下勁道便又加大些,孫四家的兩眼一翻,差點沒大哭出聲來。

    子規慢慢將淚止住,這才回道:「回老爺,菜是會燒幾個的。」

    懷陽嗯了一聲,輕描淡寫地說道:「既如此,今日席上倒少道大肉,這樣吧你去燒個東坡肉來,我且嘗嘗。」

    此話一出,別人還聽不出來,儒定卻是心下一洌,他將臉轉向子規,心想,父親總是如此,要得到他的信任,實乃不易。大哥與自己近幾次家信,也是這個意思,總說父親多年宦海浮沉,權黨間傾軋見得太多,再加上本是小心謹慎的性子,便慣於多只眼識人,那原本是忠誠的,也要試過多次才肯相信。他在心裡暗自歎息,當年不願留在京裡做官,擔心的就是伴君如伴虎,自己實不願再費心盡力於權術之間,寧可退守鄉間,做個逍遙鄉紳。

    誰知道,留在父親身邊,竟也是一樣如履薄冰。自從楚家的事後,父親變得更加多疑多慮,自己是他的兒子,他也不肯全信,旁人,就更難得到他的信任。

    近幾次父親交給自己的差事,已是越來越刁鑽苛刻,他不知道,這條路,自己還要走多遠,才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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