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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八十四章 故園為客無雁處 文 / 米可麻

    卻說安家在城外文華寺設了茶水點心,預備將儒榮送至這裡,女眷們亦可趁機進香玩樂。車馬隊列,慢步緩行,眾小廝相隨,婆子們跟著,後頭車上丫頭們如放風出來一般嬉笑玩笑,前面各主子車中卻如空車一般定如深林,全無聲音,靜悄悄地。行了不過一個時辰,這便總算到了地方。

    聽聞安家要來,寺內早已準備得當,前一日主持便帶領眾人將裡外皆撣拂乾淨,打掃一新,又都換上乾淨新鮮布罩。到了這日,又命人外頭看著,再不放一個人進來,餘者都在裡面候著,只等安家來人使喚吩咐。

    一到這裡,安府家人停下車馬,後頭的丫鬟先下車來,趕著上前,再小心將各位主子請出來,管家婆子便將帶出來的茶水點心,並各式器具拿出來,寺內亦早已尋出間乾淨廂房來,於是都一一擺好,只等主子們入來享用便罷。

    儒榮下得車來,也不進去,只與儒定外頭敘話,琴絲不願意只坐著,也就跟著下來,見這裡並無使喚用處,便預備去寺裡找寧娥話別,因囑咐身邊大爺的跟班長嶺幾句,「我去裡面找大奶奶說話,若這裡叫我,說我就來。」說完抬腳就朝裡駢,要找寧娥。

    寧娥已下車來,正由主持領著,在寺內,廂房院子裡遊走看玩,一抬眼見琴絲過來,便微微笑起來開口道:「我只等大爺那邊來人請我,原來倒是叫了你來,怎麼,小廝們使著不動麼?」

    琴絲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只得低頭輕聲回道:「倒不是為大爺來請,我自己來找大奶奶,只想說幾句體已話。」說著,便走進廂房院子裡來。

    寧娥想了想,上去挽起對方手來道:「這裡石凳子上倒涼快。讓他們拿二塊軟墊來,咱們就這裡坐了說話。」

    書桐與子規這時也已趕了過來,聽見寧娥這樣說,便趕緊取了兩隻薄荷白菊楊花心子,絳紅地喜字並蒂蓮錦墊來。[~]寧娥攜著琴絲的手,坐了下來。

    琴絲不知怎麼的,面對寧娥,頭就是抬不起來,幾千斤重似的,沉沉地墜在胸前。寧娥看著她,嫣紅色的梅鵲紋錦袍,長長的綠沈色卷草紋刺繡紗裙,頭上明晃晃滿頭珠翠。幾支金釵亮爍爍隱閃閃,寧娥細看之下,兩支是自己給的,還有兩支,卻不曾見過,那鑲在釵頭的兩顆碩大的南珠,如正午的太陽一般,灼傷了寧娥的眼睛。

    書桐與子規見寧娥眼神定住。也就順勢看過去,見是原來如此,便各有不同反應,那書桐細細看過琴絲的衣服頭面,又著眼看了那兩顆南珠,眼中神情,一半羨慕,一半嫉妒,她現在已是寧娥身邊的貼身大丫頭。琴絲又將隨大爺離開去京,因此再無需掩飾自己的情緒,怎麼想的,便怎麼流露,都寫在那雙富貴勢利眼中,子規卻不一樣,她那雙清亮亮的眼睛裡,隱隱寫著重重心事,只是躲進深處,叫人再瞧不出所以來。

    琴絲見寧娥並隨身二個大丫頭。六隻眼睛,都只看著自己頭上,這才醒悟過來,忙用手去掩,口中輕輕道:「那對赤金銜南珠金釵,是昨兒晚上大爺給的,讓今天早起出門時帶上,想是,不讓人見了,失了身份的意思,大奶奶,您別想多了去,我也是,遵大爺的囑咐。」

    寧娥聽她這樣說,知道是這麼回事,也只當自己是毫不在意的,只是,心裡到底還是抽動了一下,算不上疼,只是平靜的水面被觸動了,泛起小小漣漪而已。

    「以大爺的身份,給你這金釵也不算過份,你現在究竟不同以往了,也不必小心謹慎至此,我心裡明白,你只管放心就是。」寧娥淡淡一句話,化開琴絲許多憂煩,這才慢慢將頭抬了起來,直視寧娥,卻是一包淚,看不清對方面容,更看不進對方心裡面去。

    「看你這丫頭,我當你是個剛性呢,怎麼今兒成了隔夜的湯團了,提都提不出筷子來,快別這樣,這麼大個人,也該知道輕重,比如你現在是出了門,做了人家人,不是一樣要離開我身邊?將要出遠門去,哭出來可不吉利,大爺見了,嘴上不說,心裡要不高興的,書桐,拿塊帕子過來,替你琴絲姑娘拭了淚去。」寧娥說得平心靜氣,琴絲聽得又低了頭下去,只是,到底憋出一句話來:「原說我是不走的,只守著大奶奶一輩子,也就夠了,到底是我福小命薄,不能夠做到。」

    寧娥歎了口氣:「各人的命,各人領受。琴絲,你別怪我說你,若還嫌這樣不好,你就出去外頭人群裡問問,看十個年輕婦人裡,有幾個是說不願意的?傻丫頭,現在的例子在這兒,你看你姿姨娘,現在不是好了?」見寧娥這樣說起自己來,姿姨娘忙用懷裡榴哥兒蓋著臉,眾人見了,只看不清是何表情。

    琴絲見說,口中輕輕啐了一聲道:「我才不要像她那樣,下年跟大爺回來,換了別的丫頭去,我還依舊伺候大奶奶,只要,大奶奶還要我……」說到這裡,才提起調的聲音,又低伏下去。

    寧娥搖了搖頭,似已說得煩了,回頭示意子規倒上茶來,又親手挾了塊金橙子蜜芋糕,放進琴絲面前的盤子裡,再開口勸道:「這點心是你愛吃的,向來你最愛吃橙子糕點,我讓廚房裡做了不少,都交出去了,你路上想著吃,也是家裡的味道,到了那邊,也不一定吃得上了。」

    琴絲慢將那塊糕放進嘴裡,和著淚水吞到肚子裡,自離開攏香院,她就自覺自己是失了家,迷了道的家禽,再打不起精神來,什麼綾羅綢緞,金器玉皿,見到了面前也歡喜不起來。只因自己從小就跟著寧娥,她早已將其視為父母,親友,姐妹,現在眼見就要一朝離開她身邊,且是這樣離開,她受不了,心裡身上,都反對反抗。

    可是,反對反抗,又有何用?她只是個丫鬟,自己的事,一點做不得主,那個男人說一句,大奶奶也點了頭,這就定了她的終生,她失了她想的,要的,賴以生存的,得到了他。旁人都說是福,唯自己心裡卻一點不高興,半點不情願。

    儒榮站在寺門口,眾地方官員皆收到信,送至這裡,將他環圍著,這個說兩句,那個說幾句,左不過是些阿諛奉承,奴顏媚骨之類,他不想看,更不想聽,面上微微笑,心裡萬千煩,只恨不能立即脫身。

    儒定見大哥被眾人圍著,知道再也插不進話,剛才二人的對話不由得腦海中浮起:

    「大哥一路辛苦,到了讓長平回來報個平安信,家裡也好放心些。」儒定不免套話些許。

    「二弟放心,也走過幾趟了,也算得上熟路了。家裡都交給你,父親那邊,你多照看些。」儒榮自然順嘴回應。

    「大哥這話說岔了,他老人家哪裡用我照看,我只求無事,便是大福。」儒定開起玩笑來。

    「事也不能這樣說,現在不比那二年,頗有風波將起之勢,張家自不必說,若聖上決心改期鹽業,那邊只怕難纏,你媳婦,」說到這裡,儒榮抬起眼來,看看儒定,後者聞言愣了一下,半晌勉強笑道:「大哥是知道我的,我哪裡會怕那個女人?不過一二招,她便服服帖帖了。」

    儒榮聽了卻笑起來:「醉貓那招,也不是總有用的。」二人同時哈哈大笑,富貴,榮華,也不過是夾縫中求生存罷了。

    「聽父親說,應王那邊,最近也有動靜?還饒進封家老四去?」儒榮笑得乏了,言語也有些灰了下來。

    「應王這次,不過是來提醒父親,有些事他沒忘記,父親也不能忘記,封家老四,不過是個陪客,也算是個警告,不管哪裡,他的手都能伸得到。」儒定眼神凜冽,語氣憤恨。

    儒榮接不上話來,眼神空洞地望向天空,你只當一切業已結束,再無翻騰迭起之可能,所謂塵埃落定是也,卻不知,前塵往事,如冤魂惡鬼,似跗骨之蛆,一刻也不肯放手,一刻也不讓你輕鬆,冤孽,冤孽!

    眼看時間不早,管家吳申上前來請示儒榮:「大爺,這早晚了,是不是,該起程了?」

    儒榮心中暗暗歎了口氣,看也不看寺內女眷,口中直道:「行了,走,讓人給裡面傳過話就是了。」

    吳申領命下去,率眾家人將剛才打開的傢伙器具再收拾起來,一一清點算清,又命自己媳婦到裡面去傳話,說大爺預備動身了。

    寧娥與琴絲正相對無言,聽見這話,寧娥先就鬆了口氣,拍拍琴絲的手道:「行了,去,我這裡進香祈福,必不會落了你一份,你小心伺候,大爺的為人,也不會虧了你。」

    琴絲先站起身來,並無他話,只復重重跪下,給寧娥磕了三個響頭,聲音之大,令身後書桐子規側目,寧娥轉開臉去,似不忍卒看,口中忙忙道:「子規,快去扶起來!」

    琴絲推開上前來的子規,自己穩穩站了起來,這倒定了心似的,眼睛裡的淚也干了,不再是婆娑之態,身子也能站得筆直,頭抬得高高地,平視寧娥。

    寧娥見狀,點點頭道:「去,路上小心,平安為上。」說完便立在當地,也不向外去,左手扶住書桐,右手捏著羅帕輕輕地揮了揮,不作出來自然使不得,作得過了,自己也不願意,只捎帶著個告別意思罷了。

    儒定見儒榮準備啟程,便趕緊撥開眾人,走到儒榮面前,輕輕問了一句:「大哥,大嫂那裡……」儒榮只作沒聽見,轉身就上了自己的車去,卻留下個儒定,不知所措,人群中發呆。(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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