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十二章 西風吹起一池波 文 / 米可麻
卻說寧娥正從門外下車,聽得吳申家的上來回說,張家來人,心裡就是一震,自己當日出嫁時,父親說過的話,又在腦中浮現:
「你這一去,自當上敬公婆,下護姑小,這些你都知道,也不用我多囑咐,我只有一句話:眼睛睜大些,耳朵伸長些,心要安在最下面,毛毛躁躁,當不了事。(葉子·~)安懷陽讓你做了大房媳婦兒,是有些不放心張家的意思,他家大爺現正官運亨通,將來保不準上到幾品,不過你這誥命夫人是穩坐無疑的了。張家雖則有錢,卻也有大野心,安懷陽一向多疑多慮,這便生怕有一天張家同那楚家一樣走了背運,到時難免要拖累自己,才將那不上官場的二爺送給了張家作女婿。張家怕是不安心只處在安懷陽之下,這一點,安懷陽心裡也十分有數,且看日後。不過,過門後你也要小心,多一步不得行,多一句不得說!安儒榮我不瞭解,不過對他父親,我是很知道的,聽說他跟他父親十分相似,若真如此……」
父親的話,到這裡便嘎然而止,留給寧娥一段添不上,想不透的空白,她過門七年,也苦想了七年,直到最近,經過儒榮這一趟回來,才略微有些明白過來。這事兒,若說複雜,那真是幾天幾夜也說不完的苦澀與辛酸,若作簡單,其實也當真簡單,不過就是三個字:守活寡。
不過父親話裡提到的,張有大野心幾個字,也同樣深深刻在了寧娥的腦子裡。既然安懷陽如此不放心張家,當初又為何要上門求著聯姻?她也曾開口問過,父親沒有細說,只說張家是安懷陽的債主子,自己,也是,所以她方能入得了安家的門,張乾娘。也是一樣。
「你跟張家那閨女,若有所出,都是安家後人,誰能得大權,誰得領安家宗祠。就看各人造化了。[~]」父親出門前,對她說得最後一句話,她從不敢忘,也從不曾忘。自進了這園子,每每見到張家乾娘,她心頭就湧上這句話來,如何能忘?對方心裡是否跟自己想得一樣?她出門前父母又是如何囑咐?不用說,各人心中自有明帳。
因此一見張家來人,寧娥立刻就開始動作。先派書桐去請芩姑娘來說話,這裡姿姨娘過來,她將屋內眾人遣了個乾淨,便準備打探消息,不料,姿姨娘當真是跟她許久,甚知其心意,不待她開口。自己先就說出話來。
「大奶奶,二奶奶今日可威風了!」
寧娥但聽了這話,先就是心裡揪了一把,面上卻只淡淡道:「威風?娘家來人,高興是自然的,如何作起威風來?」
姿姨娘悄悄道:「中午我回來,正回咱們院子去的時候,趕巧就碰見二奶奶由花廳那邊回去,想是剛陪張老爺和咱家老爺用過飯。那趾高氣昂的架勢我就不說了,滿面紅光,連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大上三分,老遠我就聽見她對金徽發話,嫌今兒的菜口味重了,說她爹是習慣清淡的,這菜如何使得?她爹爹是必用不下的,說著,還讓金徽提著名兒去大廚房裡找宋媽媽傳話,就說她的話。晚上要小心伺候,還如中午這樣,就該討罰了。」姿姨娘一口氣說了幾句,說完又再看看寧娥臉色。
寧娥不為所動,面上依舊平常,只說:「這也正常,除了她,還有誰能知道張家老爺的口味喜好?她說得也是正理,並無不妥,不過就是去大廚房裡提個醒罷了,也沒什麼。」
姿姨娘見對方如此,方又慢慢說了下去:「大奶奶說得是,這也罷了,只是我見她過來,便抱著哥兒候在路邊,她扶著金徽過來,正眼也不打我身上過一下,就只鼻子裡出了口冷氣,當是看見了,我倒好意,叫了聲二奶奶,她理也不理一下,頭就是一揚,也不知聽見沒聽見,人就過去了。[~]」說到這裡,又看看寧娥臉色,見其依然不見有任何反應,便又接了句道:「我也就罷了,只是哥兒唬了好一跳的,倒哭了一場,二奶奶連頭都不回來瞧一眼,逕直就走得沒影了。」
寧娥聽見這話,方才歎了口氣,又將手伸過來,拍拍姿姨娘懷裡的榴哥兒,開口安撫對方道:「妹妹,你叫我怎麼說呢?你二奶奶她是這麼個性子,老爺且不理論,我就更說不上了。」
姿姨娘見如此說,也只得收了聲,只抱哥兒坐著發愣,過了一會,倒是寧娥先開口了:「你中午回來,除了二奶奶,就再沒瞧見旁人?」
姿姨娘想了想,回道:「我倒沒瞧見什麼人,不過中午飯後,大廚房裡來了個小丫頭到我屋裡送果子,倒是說園子裡瞧見芩姑娘,正扶著老爺去正廳,想必是張老爺剛剛歇過午晌,又在那裡等著老爺說話呢。聽那小丫頭說,芩姑娘邊走邊不住小聲安慰老爺,說什麼,張老爺性子也許是糙了些,卻也並不是不把老爺放在眼裡之類的話。」
寧娥聽到這裡,心裡慢慢有數起來,子規裡間聽了,也暗自點點頭,看來,張家趁著現在勢壯,當真要頂一頂安懷陽了。
正在這當兒,聽得院內綺墨開口,高聲大響地叫起來:「二奶奶來了?快快裡面請!」
寧娥聞聲立刻就站了起來,悄悄對姿姨娘道:「你先別出去,就抱著哥兒,裡面去坐坐,別再給他唬著了。」
子規也隨即從屋裡出來,口中慇勤道:「姿姨娘,我來扶你。」
這邊姿姨娘剛進去,那邊門口金徽已經打起簾子來,張乾娘風擺楊柳一般地,招招搖搖地就進屋來了,邊走還邊說道:「嫂子回來了?外頭見了什麼好景了?只可惜我今兒正不自在,不得去,不過也無妨,大奶奶見了也是一樣,就快說出來與我聽聽,解解悶也好!」
寧娥滿面笑容地迎了上去,口中回應道:「哪裡得什麼好景?也是一般罷了,若真細論起來,還不及咱們家玉液池呢!倒是鬧了個興師動眾的,不成了體統。早知道張老爺要來,我就不去了,只在家裡迎候,就陪陪妹妹也好!」
乾娘咯咯笑著,將手中一方新鮮海棠紅銷金點翠十樣錦方勝地兒的羅帕揮著,點住寧娥道:「看我這嫂子會說話的!要你陪我幹什麼?正經你是去送你那當官的夫君,給你新得的胖小子求福去的,我還能拉著你在家不去,只管陪我?」
寧娥還是笑,卻不答話,只將乾娘手中那帕子扯過自己手裡來,細瞧了瞧,搖頭道:「果然人說揚州貨色新鮮,看這花樣,咱們這小地方哪裡見過?」
乾娘笑得滿臉只見白牙,嬌嗔道:「嫂子笑我呢!大哥京裡什麼好東西沒找給你過?你後頭堆得只怕發了霉呢!實告訴你,這也不是揚州來的,嫂子你看,那兩邊欄子裡的碎八寶兒,那紅色的珠子,聽我爹說,是外頭什麼海上,又是一個什麼島上的東西,我也叫不出名兒來,反正是極難得的,人一年也來去不得一回,若遇上風浪,就更不能收得。我聽見這話,只當他老人家是騙我小孩子沒見識,唬人呢!這話倒好,說出去倒吃了他一通笑,說我沒見過世面,就得了好東西也不認得!嫂子你說說看,可是氣死人了?!」
寧娥聽見,再將那帕子接過來細瞧,半日直點頭讚道:「你爹可沒騙你,我也算見過不少,就只沒見過這樣的,顏色什麼還是其次,就這大小規整樣兒,是真正難得的。」
乾娘聽了,心裡如被溫水貼過一般舒服,數九寒天熱湯浴也不及這快活,一時再也想不話來接,只是不停點頭。
寧娥將帕子交回給對方,又細看看對方身上衣服,見是楊妃色遍地錦五彩富貴如意紋妝花衫子,翠藍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滿頭的珠翠自不必說,胸口好一串大珠,顆顆大小一樣,滾圓透亮,油潤水滑。
乾娘見寧娥看自己身上珠串,更加得意起來,也不開口解釋,就直接用手挑起來,就著身子向前傾,直送到寧娥面前,寧娥見其如此,心裡好笑至極,面上卻還只得敷衍,眼睛也努力睜出老大來:「這好大的珠子!這麼整齊大小,顏色又正,光澤也好,得哪裡去尋?當真是難得!也只有你帶得,一般人,都壓不住。」
這話說出來,連寧娥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讚得有些過了份去,連金徽都有些聽出來,抬眼看了看寧娥,偏只乾娘,樂得當了真,快快就將珠子放手落回胸口,認真地對寧娥解釋道:「我爹爹說過,這珠子不能用手拈,沾了汗氣就不亮了!」
寧娥忙就點頭:「自然自然,這麼難得的寶貝,可不得小心伺候才是!惹弄壞了,再對哪裡去尋呢?說句好的,千兩銀子放著,只怕也沒地方買去呢。」這話說到乾娘心裡,她便頻頻點頭不止,口中自是嗯道:「倒是大奶奶有眼力勁,說話有理。」
寧娥正欲再說,忽得心裡想起一事來,忙叫子規:「外頭守著去,有人來回就說我正陪二奶奶說話呢,不叫放進來,有事兒明兒再辦也一樣!」
子規裡面聽見,忙應聲出來,心裡知道,怕寧娥是怕書桐一會兒領著芩如過來,若被乾娘撞見,有話也不好開口得,這便趕著出門,就在那院門口台階上坐了下來,靜靜等候。(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