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初遇於安 文 / 文簡子
過了歲末我就八歲了,照四兒的話說,我這個人最會裝乖賣巧,闖禍後道歉比誰都快,打完架也總有辦法讓別人背黑鍋,不過鑒於我這幾年干的那些事多半是為了她,所以她自然不會揭穿我的真面目。
幾年來,四兒助紂為虐的結果是讓家宰把打掃將軍書房的輕活指派給了我,而她則去了伙房幫忙。四兒貪嘴,到了伙房像是老鼠掉進了米缸,歡喜地不行,連帶著每天晚上我都能在被窩裡都比其他人多吃上一頓。
而我就沒那麼幸運了,將軍極喜歡讀書,書房裡新舊竹簡堆滿了三面牆,我每日的工作就是擦拭桌案,掃去書簡上的灰塵。這個人人羨慕的工作,讓我很不習慣,從小到大我爬過的樹比我吃過的飯都要多,突然間要一個人安靜地守在書房,實在是種折磨。
幾個月後,許是日子久了,許是聞多了竹香墨香,我的性子安靜了許多,在外面瘋跑的日子漸漸地也少了。
「阿拾,伙房的大頭師傅讓我去市集上看看還能不能買到些瓜瓠,你和我一道去吧!」
穿著紅色棉服梳著總角的四兒,站在書房門口,嘴裡一邊呵著白氣一邊拍去身上的雪渣子。
「別拍了,快進來吧。」我連忙走到門口,一陣冷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戰,「大頭師傅也真是的,下這麼大的雪,哪裡還能買到瓜瓠啊?你快到爐火那去烤烤。」
我用手在四兒的褲腿上拍了拍把她拉了進來。
「還是你這裡最暖和。」四兒一邊烘著手,一邊打量著書房。
「前幾日哪有這麼暖和,是聽說將軍過幾日要回來,才開始燒上炭火的。」我拿銅簽子撥了撥三足雙耳獸紋爐裡的炭火。
「將軍要回來守歲祭祀,可忙死我們伙房的人了,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我的腿都要跑斷了。」四兒揉了揉腿,突然抬頭笑道,「不過,我看你倒是忙得挺開心的。阿拾,將軍到底長什麼樣啊?可比那日我們在市集上見到的青衣公子更俊秀些。」
上個月陪著四兒去市集買菜,恰巧遇見一個年紀比我們稍長些的青衣小公子坐在馬車裡經過。他的車子險些撞到了四兒,本來貴人的馬車若是撞到了庶民,挨鞭子的總是被撞的那個,可小公子卻走下車來,彎腰扶起了四兒,用清風拂林的聲音問了一句:「可撞傷了?」
四兒紅著臉只一味地搖頭,全然說不出一句話來。後面的故事當然就是公子坐車走了,四兒被我笑話了,然後她就一直把這個青衣小公子掛在了嘴邊。
「這世上哪有比你那青衣小公子還好看的人啊!」我故意調笑四兒,她還挺認真地點了點頭說:「我想也是!」
哎,無可救藥。
「阿拾,不管買不買得到瓜瓠,我們都得出去看看啊。就這麼定了,你穿得少,外面冷,我先去房裡把你的襖子和帽子拿來,你在這等我!」說完不等我答應,四兒轉身就跑了。
這一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雪花如片片鳥羽從灰濛濛的天空中旋轉而下,長街兩側的屋簷上結了長長的冰凌,商戶們臨時塔起來的棚頂上時不時就會有積雪整塊整塊地滑落。
等我們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市集時,哪裡還有什麼菜農,就連街道兩邊的店舖都已經關了門。
「跟你說過買不到東西吧,還非要來。」地上的雪已經積得很厚,原本有水窪的地方又結了冰,我們一步一滑走得很是辛苦。
我忍不住抱怨:「這天也太冷了,我的臉都已經凍麻了。」
「我給你搓搓。」四兒把手放在嘴邊呵了口氣,在我臉上使勁地搓起來。她的手很冰,但我的臉很快就恢復了知覺。
「怎麼樣?有好些沒?」四兒的小圓臉凍得紅彤彤的,看上去像個熟透的果子。
「好多了,咱們快回去吧!待會兒你跟我去書房,把腳烘乾了再去伙房。」我拉著四兒繼續慢慢地往前挪動。
還沒走幾步,四兒就停了下來,指著左邊的一條小巷子叫道:「阿拾,你看那巷子裡躺著兩個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兩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雪地裡。
「我們過去看看。」我說。
這是兩個少年,身上都有傷痕,看來在暈過去之前還曾經打過一架。
躺在外側的正是那日四兒在馬車上看到的青衣小公子,只是現在看上去極度落魄,沒了當日的風采。
「阿拾,你說他會不會已經凍死了啊?」四兒蹲在他旁邊一會兒拍他的臉一會兒搓他的手,急得已經快哭出來了。
「要不,你摸摸他的肚子還暖不暖?」我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已經死了,只知道阿娘當時死的時候身上到處都冷得刺骨。
說完我也摸了摸躺在巷子裡側那個眼下帶一條疤痕的少年,手觸到的地方隱約還有一絲溫熱,可我卻把手縮了回來,悶悶地說道:「這個已經死了,你那個還活著嗎?」
「還熱的,還活著,阿拾我們把他背回去吧!」四兒的眼淚掛在兩腮,笑得很開心。
「被你爺爺知道我們隨便撿了陌生人回去,肯定會把他再扔出來的。嗯,我們待會兒得從後面的小門進去,不能讓人看見。」
「好,都聽你的。」
我幫著四兒把人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大路上走,走了幾步我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巷子裡躺著的那個人。
「阿拾,怎麼了?我們趕緊走吧!」
「哦,知道了,走吧!」
巷子裡的那個少年其實我認識。他是個乞丐,曾經把我半夜裡捆在亂葬堆,還帶著另外幾個孩子拿石頭砸過我和阿娘。阿娘當時因為護著我被傷得不輕,回去後就徹底病倒了。
後來,我一個人行乞的時候總是很小心地避開他,沒想到多年後會在這裡再看到他。
我不想救他,再過兩個時辰他會像阿娘一樣變冷,然後死掉。
從我決定把那個少年留在巷子裡等死時,我就已經知道我並不善良,起碼不像四兒,整顆心都是乾乾淨淨的……
原本一刻鐘就能走完的路,我們走了半個多時辰才到。
「阿拾,你把他扶到後門去,我先去開門。」四兒把青衣公子往我身上一推,飛快地衝進了府門。
笨四兒,我一個人怎麼背得動這麼大個人啊!我半背半拖地把少年往後面的巷子裡挪,才移動了不到十步,整個人已經喘得不行,腿也抖得厲害。
這人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怎麼會那麼重?!
又走出去五步,我腿一軟就跪倒在雪地裡。背上的人往我身上一倒,把我弄了個狗啃雪。
啊——我的腰快被壓斷了!
我反手使勁地把人從我身上推了下去,結果他的額頭剛好撞上路邊的一塊大石,發出一聲悶哼。
我連忙跑過去猛打他的臉,想把他弄醒。
「喂,你醒醒!喂,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你叫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卻不說話,我連忙又用手去拍他。
「痛……」他把我的手拍開,想要坐起來卻沒有力氣。
我把他扶了起來,笑道:「太好了,你醒了。我叫阿拾,四兒和我在街上撿到了你。」剛說完,就看到四兒朝這邊跑來,我趕緊衝她招了招手。
費了很大的力氣我們才把那個自稱是於安的人弄進了自己的屋子。
四兒留在屋裡照顧他,我拿了一個陶罐跑到書房裝了幾塊烤紅的火炭偷偷地跑了回來。
「我偷了幾塊火炭,你抱著暖暖身子。四兒,你快去回了大頭師傅,就說沒買到瓜,省得他待會兒來這兒找你。對了,順便再看看能不能拿點吃的。」
四兒一拍額頭,無比懊惱地說,「我怎麼把大頭師傅給忘了,我現在去,馬上回來。」說完,套上鞋就往外走。
我跑上去拉住她,把自己的鞋脫下來遞給她,「你的都濕爛了,穿我的,我拿你的去烘乾。」
「哦。」四兒穿上我的鞋跑了出去,我轉身進了屋,看著裹了被子抱著陶罐的於安,想起他當日在馬車上的樣子,忍不住就笑了。
他看著我,悶悶道:「你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我們三個人挺有意思的。剛前月裡在街上見到你,今天居然又碰上了。」聽我這樣說,於安的臉有些發紅,我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嗯,沒燒上,你先在這坐著,我出去一下。放心,這兒平時不會有人來的。」我起身往外走,卻突然被他拉住了手。
「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他之前遭遇了什麼,但直覺告訴我,他現在還是很害怕:「別擔心,你在這兒很安全,四兒馬上就會回來!」說完我拍了拍他的手,幫他攏了攏被子,「我先走了,你在這待著別出去。」
外面此刻雪下得正急,雪花被風吹進我的眼睛裡,立即變成水滴流了出來。
進了書房後,我把四兒的鞋子擺在火爐旁,心想,這丫頭的鞋廢得可真快,晚上看看能不能找到破洞幫她補上。
為了等鞋子干,我和往常一樣拿了一卷書簡,把它攤開,然後看著那些彎彎曲曲的文字發呆。
府裡的僕役多是庶民,而像我這樣的估計算是最下等的賤民。別說沒有機會讀書識字,要是拿出去賣了說不定還抵不過一塊狗肉。
我呆坐了一會兒,忽然有人聲從門口傳來,我想收拾案上的書簡卻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