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盼歸終歸 文 / 文簡子
「子昭府內果然不凡,一個垂髫小兒竟也識字!」
說話的是一中年文士,而走在他身邊的卻是我等了四年的將軍。他們在門口拍了拍身上的雪,大步走了進來。將軍解下黑色的披風,露出底下一套月白色的儒服,他看向我卻並沒有說話,我急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婢子不識字,只是在擦拭書卷。」
「呵呵,有意思,抬起頭來。」我依言抬頭,那文士看著我笑了笑,轉頭對將軍道:「子昭,這小兒我甚喜,不如轉送給我?」
我頓時大驚,心想,難道我四年之後第一次見到他就要被他轉送他人嗎?
這個時代,士族之間轉送奴僕是極為常見的,如果有人開口求取,幾乎沒有人會拒絕。我心裡著急,只能用乞求的眼睛望著將軍,希望他能拒絕。
「國君今日又賜了你寺人十名,你何苦再從我這討個小兒。」將軍向我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轉身對文士笑道。
文士大笑幾聲,朗聲道:「你府上的僕役倒真是有些少,回頭我贈你些能幹得力的人。」將軍笑著答謝,後又對我吩咐道:「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我急忙起身離開,逃命似地奔了出去,跑到門口才想起來鞋子還在火爐旁放著,無奈只能低著頭紅著臉轉回身拿了鞋子,衝了出去。
「看來這小兒果真不喜我。」跑到書房外,耳邊傳來文士爽朗的笑聲。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心跳得飛快,腦中全是問題。將軍什麼時候回來的?待多久?還會走嗎?他記得我嗎?他認出我了嗎?他……他為什麼沒有把我送人呢?
在我被自己的問題折磨死之前,家宰叫住了我。
「阿拾,將軍要在府中長駐,你去幫忙整理寢室吧!」
「諾!」
是夜,整理妥當,我和其他婢子一起,候在將軍的寢室門口,半個時辰後遠遠地見他走了過來,停在我們面前道:「小兒留下,其他的人退吧!」
「諾。」婢女們應聲而下,只留下無比緊張的我。
「跟我進來!」他進屋,坐下。我跪坐在他身前,緊張地恨不得把臉埋進地裡。
「無需害怕,把頭抬起來。」
將軍看起來似乎比記憶裡更加好看,劍眉星目,鼻子高高挺挺的,明明是個領兵打仗的人,卻比平日馬車上看到的那些面白唇紅的士族要文雅許多。
「這幾年在府中過得可好?今年多大了?叫什麼?」
他還記得我,我忍不住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叫阿拾,今年八歲。」
看見我的笑容,他似乎一怔,然後輕笑了一聲,道:「好名。平日裡書房都是你打掃的?」「是。」
「第一次見到你時,滿身的戾氣,過了幾年倒是乖巧知禮了。退吧,明日到書房見我。」「諾!」我把頭磕在地板上,大聲回道。
等我回到屋裡,四兒和於安兩個人已經東倒西歪地睡著了。
我伸手想給他們蓋上被子,卻被醒過來的於安抓住了手,黑暗裡他的眼睛看上去像兩顆亮亮的黑珠子。
「你怎麼才回來?」
「噓,小聲點,別吵醒了四兒。將軍今日突然回來了,我要跟著伺候。你們吃過東西了?」他沒有回答我,突然坐起身來,一張臉幾乎貼上我的。
我把頭往後一仰,斥道:「你幹什麼?」
「你的眼睛……為什麼和白天不一樣?」
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的雪已經停了,因為積雪的緣故,窗口透進來的月光比平日裡亮出許多,我剛巧坐在亮處,心裡一時間後悔不已。
在府裡那麼多年,大家雖然都知道我眼睛有異象,但卻很少有人會當面提起。今天被他這麼一問,又讓我回想起當年乞討時的痛苦遭遇,於是忿忿地把頭轉了過去,說道:「覺得奇怪就不要看。」
他輕輕地放開了我的手,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指著桌子道:「我們都吃過了,那你呢?」
看著桌上吃剩下的東西,我也不再彆扭,笑嘻嘻道:「看來,四兒把最好吃的東西都偷來給你了。啊——我現在倒是有些餓了。」
「那怎麼辦?」
我癟了癟嘴說:「還能怎麼辦,趕緊睡覺唄!你往那邊挪挪!」
他往四兒那邊挪了挪,給我在床鋪的右邊留出一小塊空地。我脫了鞋子和外衣躺了下來,扯過被子把自己蓋上。
於安悄悄地把腳貼近我的腳背,我也不客氣地把凍僵的腳貼上他的腳心,只聽到他在黑暗中發出很微弱的一聲:「嘶——」
我心中暗樂,最後一絲不快也煙消雲散了。
哼,被我冰到了吧!不過他的腳還真暖和,想著想著我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
天沒亮的時候我醒了,回頭看看於安和四兒都還睡得很沉,於是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下了床。
於安放在床邊的外衣破了好幾個口子。我看天色還早,就從櫃子裡取出針線,就著窗口透進來的晨光,倚著牆幫他縫補起來。因為天氣太冷,手很容易凍僵,我縫上幾針,就得停下來搓搓手,因此縫了半天才把幾個破口補上。胸襟上那個破口有些大,為了看上去能好些,我隨手又在上面繡了一小朵歪歪扭扭的木槿花。
把衣服疊好放在床邊,我披上外衣出了房門。
外面可真冷啊!我搓了搓手捏住自己已經凍僵的耳朵。
因為昨天的一場雪,地上的積雪更厚了,腳踩在上面還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等我走到書房時,太陽剛剛升起,照得地上亮晶晶的,很是好看。
過了午後將軍才出現,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拿了一卷書坐在那裡細讀,彷彿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其實很想跟他說說話,但又沒有膽子開口,因此一個下午的時間都在開口和不開口的糾結中度過了。
天黑時我回到房裡,看見四兒和於安給我留的豆羹,感動得想哭,一邊往嘴裡塞東西一邊問:「你們都吃過了?」
「嗯,早吃過了,你慢點!」四兒說道。
「於安你的傷今天可好些了?」
於安點了點頭,四兒高興地說:「本來也就是些皮上的傷,那天他其實是餓暈的。」她看著於安笑了笑,又說:「阿拾,怎麼將軍一回來,你就這麼忙啊,一天都不見人影。」
我把嘴裡的豆羹嚥下,抬頭跟四兒說:「我就是在書房伺候著,也沒忙什麼。明天將軍要見門客,我就不用去了。四兒,我今天回來前還幹了件事,保準你們兩個明天能吃上肉。」四兒一聽就樂了:「你要抓那幾隻『吵死人』?」
「吵死人」是我給一種長著黑色尾羽紅色面部的胖鳥取的名字。這幾天不知從哪兒飛來了這麼幾隻鳥,每天清晨、黃昏站在樹上咯咯地亂叫,叫聲響亮,老遠都能聽見。我想它們也許是餓的,也許是凍的,反正沒片刻消停。
這兩天於安來了以後,我和四兒分例的吃食要餵飽三個人,自然有些不夠,因此我就想好了要找個時間重新練練我抓鳥的手藝。
於安似乎對這些頑童們做的事情一無所知,他興致勃勃地聽著四兒講我從小到大,新奇好玩的抓鳥方法,時不時發出驚歎聲。
寒冷的冬夜,三個人窩在床鋪上手拉著手互相取暖,一邊憧憬著明天的鳥肉,一邊漫無邊際地聊天。在於安的嘴裡,我知道天下除了秦國之外,還有冰天雪地的燕國,有河川縱橫的楚國,有君子謙謙的魯國,有美人如雲的越國……看著他和四兒的笑臉,我突然想,如果於安能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那該多好……
第二日,我和四兒一大早就跑到東邊院子找那幾隻『吵死人』。果不其然讓我們在大樹底下找到了一隻,看樣子已經凍死了,拎起來沉甸甸的,和府裡養的雞差不多大。
以前下雪的時候我會拿草籽灑在籐筐下面逮鳥,但抓到的數量雖多,個頭卻都很小,沒什麼吃頭。
前年春天和婢女姐姐們一起去採葛,野地裡待久了,發現有一種草籽,鳥吃多了就會像人喝醉酒一樣原地打轉,就算飛也是歪歪扭扭的。
我嘗試著抓這些「醉酒」的鳥,但是畢竟它們會飛,十隻能逮到一隻已經是大幸了。後來,我突發奇想,把這法子用到了冬天,這樣不用我去抓,只要在樹下撒上那種草籽,等上一個晚上,「喝醉酒」的鳥自然就凍死了。
「肯定還有兩隻在窩裡,我上樹去看看。」我把鳥遞給四兒,雙手環抱著樹幹一下子就爬了上去。
「上面還有嗎?」四兒仰著頭站在樹下,大聲喊道。
「有!我扔下來,你接著!」我在鳥窩裡發現一隻,順手扔了下去。
「這只更肥呢!」四兒笑得直拍手,「還有嗎?」
「上面的樹杈上還有一個窩,我去看看。」我伸出手抓住一根粗一點的樹枝,一點點地挪了上去。「哈,這還有一隻,這下夠我們吃好幾天的了。」我喜出望外,低頭對四兒喊道。
我伸手去拎鳥脖子,沒想到那隻鳥居然還沒被凍死,暈乎乎地回頭啄了我一口,痛得我大叫了一聲。
「你在上面幹什麼?」
我低頭一看,只見將軍背著手站在樹下,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我心中一驚,腳下一時沒踩穩竟摔了下來。
「啊——」我大叫著拚命用手去抓樹枝。
預期的疼痛沒有到來,將軍雙手一伸把我穩穩地接住了。
我心想這回慘了,前幾日裝出來的乖巧模樣,這下全打了水漂了。我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果然他皺著眉頭看上去很生氣。
我掙扎著從他懷裡跳了下來,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四兒也嚇得跪倒在我身邊。
「你們在做什麼?」
「抓鳥……」我的聲音忍不住發顫,諾諾地說道。
「上樹抓鳥?你難道還生了翅膀不成?」
我正鬱悶該如何解釋,那只啄了我的胖鳥居然晃晃悠悠地從樹上飛了下來,在將軍腳邊踉蹌著走了幾步,然後一頭撞在他腿上暈了過去。
「……」三個人一片寂靜。
良久,將軍咳嗽了一聲,沖四兒說:「下去吧!」而後又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轉身走了。
「阿拾,將軍這是什麼意思啊?」四兒跪在我身邊小聲問道。
「這還不明白,讓你先回去,讓我在這跪著。」我垂頭喪氣地跪坐在地上,「我今天這頓罰是逃不掉了,你先回去拿一隻煮成湯,其他兩隻殺乾淨後拿雪包了留著明天吃。」
「那你呢?」四兒皺著小臉焦急地問。
我笑了笑,安慰她道:「沒事,將軍心軟,待會兒就會放我回去的。你快去吧,我還等著晚點回去喝肉湯呢!」
四兒無奈,只能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很快我身下的積雪漸漸融化成了冰水,浸進了衣服裡,凍得我直顫抖。哎,如果再這樣跪下去,這腿估計就廢了。
冰天雪地裡,只跪了不到半刻鐘的時間,我就有些發暈了,鼻子耳朵全都已經沒有感覺。
須臾間,一件深藍色的長袍披在了我肩上,我艱難地抬起自己凍僵的脖子,呵了一口氣,透過白茫茫的霧氣看見將軍一臉擔憂地站在我面前。
「將軍,我知道錯了……」我的牙齒一直不停地上下打顫,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我話還沒說完,他長手一撈,把我抱了起來。我坐在他左手的臂彎裡,紅著臉用手輕輕地環著他的脖子,小聲道:「我已經八歲了……」
他伸出右手在我臉上搓了搓,歎道:「大火裡沒有燒死,現在又要跑到我府裡的樹上尋死嗎?」
「我以前爬樹從沒有摔過,今日是看了將軍害怕才……」我越說越小聲,最後連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他說完彎起好看的嘴角,輕笑了一聲,「小兒多狡辯,以後再不許爬這麼高的樹了。」
我傻傻地盯著他說話時偶爾扇動的睫毛,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他抱著我在雪地裡慢慢地走著,我靠著他的脖頸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二月春風的味道,雖然帶著絲絲寒意,卻讓我感到莫名的安心。
清晨的太陽斜斜地照在雪地上,把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我突然希望這條路能一直沒有終點,那樣他便能抱著我走到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