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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擊築悲歌 文 / 文簡子

    太子鞝在花園一角,擺了幾張酒案。

    此時已是初冬,本是百花凋殘的季節,可太子府的花園裡卻嫣紅一片,幾十棵一人高的小樹上結滿了串串紅艷艷的果子,給蕭索的冬日添了一道艷色。

    我在小耳的引導下走至太子身前,原本喧鬧的宴席此刻突然變得安靜,數十雙眼睛齊齊看向我。

    正在飲酒的人忘了要喝酒,給別人斟酒的,倒在桌上了都沒有發現,賓客們的反應讓太子鞝很是得意,他半瞇著眼睛將我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嘖嘖讚歎道:「弱骨纖形,仙姿玉色,眾人且為我這美人飲上一杯如何!」

    太子此言一出,眾賓客們也反應過來,紛紛舉杯應和。

    一杯飲罷,我沖太子行了一禮,又轉身朝賓客盈盈一拜:「伍氏羋拾給諸位見禮。」

    「這是歌伎還是貴女,怎麼還有姓有氏?」

    「是啊,若是貴女可莫要唐突了……」座下賓客小聲議論著。

    「別行禮了,斟酒,給他們都斟上。」太子鞝一拍酒案高聲喝道。

    隨即就有人給我手裡遞了一個雙獸臉青銅卣(1)。我深吸一口氣,擠出笑容走到太子身旁,跪坐下來為他斟酒。

    太子鞝湊到我的耳邊戲謔道:「小兒穿上這衣服,真是別有風情,不如留在我府上做個侍妾如何,我定不會虧待你。」

    他沉重的呼吸夾雜著濃重的酒氣直噴在我的脖頸上,讓我很是難受:「太子喝醉了。」我努力維持著笑容斟滿他的酒樽。

    他拿起酒樽一口飲盡,以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咬牙切齒道:「三日之內伍封若是不來,我就上稟君父,辦他個謀刺太子的死罪,到時候你不要後悔!」

    「太子既然已經找到我說的證據,此刻要擔心的絕不該是將軍,而是真正的幕後主使。也許,他們安排的刺客不只瑤女一個!」說完我起身不再理他,微笑著為其他的賓客一一滿上酒樽。

    「太子,不知您對在下之前的提議可有異議?」說話的是坐在太子鞝鄰坐的一位年輕男子,紅唇白面,儒雅斯文。

    「說好今日我們不談政事,趙公子可不要掃興哦!」太子鞝輕笑一聲,舉起酒樽把話檔了過去,「樂師奏樂!讓曹女給趙公子舞上一曲。」

    「諾!」宓曹輕移蓮步走了出來,在經過我時還故意用肩膀頂了我一下,投來一個十足挑釁的眼神。我無意與她比美,微笑著頷首避讓。

    鼓樂聲中,宓曹一身妃色絹底繡纏枝白緣曲裾深衣,手持兩支七彩斑斕的雉翎,點碎步,轉纖腰,裙裾翩飛如一隻彩蝶遊戲花叢。我雖不喜歡她,但也必須承認她是美的,尤其是她長眉鳳目間的那抹風情,絕不是我能學得來的。

    一舞畢,眾人嘖嘖稱讚,宓曹嬌笑著上前,盈盈一拜。

    「美人大善,要什麼賞賜,儘管說!」太子似乎還沉浸在宓曹的舞姿裡,喝著酒一臉陶醉。

    「奴家見阿拾姑娘天生裊娜媚骨,不知可否借太子的光,一睹阿拾姑娘的舞姿?」

    聽了宓曹的話,我握著酒卣的手不禁一抖,先前我幾次讓她難堪,現在落在她手裡,這番羞辱怕是逃不掉了。

    「甚善,小兒舞上一曲何如?」太子一瞇眼睛,笑問道。

    「稟太子,小女不曾習舞。」

    「那撫琴呢?」

    「也不曾學。」

    「阿拾姑娘不是故意要駁太子的臉面吧,還是說——姑娘的舞只公子利一人看得?」

    太子的臉色本就很難看,宓曹這句話無疑又在他心口添了一把火。

    這時,坐在宴席最下首的一名男子突然開口道:「那姑娘可會唱歌?鄙人聽說,秦地的女子生就一副好嗓子。」

    這席間婢女眾多,但賓客總共只有六人,而且全都是生疏的面孔。

    說話的這位,坐在最下首,地位應在其他五人之下,他高鼻深目肖似北方的狄人,右眉角上有一小塊朱紅色胎記,遠遠看上去像是兩瓣紅梅落在了眉梢。

    「小女曾經學過幾首民間小調,如若太子不嫌棄倒可勉強一聽。」我朝男子感激地點了點頭,柔聲回道。

    「甚善,且唱一曲。」太子緩下臉色,給自己斟上了一杯酒,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我行至樂師處,取了一台黑漆木築(2)和一把竹尺,在席間端身坐下,左手按弦,右手用竹尺在琴弦上重重一擊,錚鳴之聲即刻鎮住了全場。

    多年前,我曾在雍城的大街上遇見兩個喝醉酒的遊俠兒,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們一人席地擊築,一人相和而歌。擊築之聲,鏗鏘悲愴;相和之歌,訴盡男兒闖蕩天下的豪情和孤寂,歌罷兩人相擁又笑又哭。我癡癡地站在那裡,看著他們拿起劍,跨上馬,在如血的殘陽下分馳而去。

    我學會了擊築,也記下了這首歌,一曲唱畢,席間男子竟有人落下淚來。

    沒有女兒柔情,不是民間小調,我唱的是七尺男兒,家國天下的一顆心,一個夢。

    宴席間一片安靜,我甚至可以聽到風吹過樹枝的聲音。

    直到——那個眉梢有朱紅胎記的男子拊掌出聲。

    「鄙今日才知,秦地竟有女子可以擊築而歌,善,大善!」

    眾人回過心神,紛紛向我投來敬佩的眼神。

    太子鞝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而後拍案大笑,對鄰座的男子道:「趙公子,你的家臣看來很喜歡阿拾姑娘,不如我把她送給你們,三日過後一同帶回晉國如何?」

    我心下一驚,晉人要殺他,他居然還這個時候宴請晉人,太子鞝是真真不要命了!

    可更讓我吃驚的還在後頭,剛剛擊掌的男子,居然提裳站了起來,對太子躬身一禮,大聲回道:「張孟談謝過太子!」

    太子鞝說這話可能只是為了嚇嚇我,沒想到這個叫張孟談的晉人居然當了真,弄得他一時也極為尷尬,訕笑了兩聲之後就轉頭與趙公子竊竊私語,不再理睬我們。

    張孟談把我扶到他的席榻上坐下,認真道:「姑娘一曲動人心魄,孟談著實佩服,如果姑娘在這裡過得不開心,不如跟我回晉國,我定會好好待你。」

    看他一臉真誠的樣子,我雖不想打擊他,但也只能實話實說:「孟談兄心性單純最是難能可貴,只是太子的話你莫要當真,他是不會放我跟你走的。就算他願意,也還會有其他人阻攔你。」

    「怎麼?還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心悅於你嗎?」

    「心悅於我?你可是見了哪個姑娘都這麼說?」我拿起桌上的酒樽自斟一杯,笑著說,「你我今日算是初見,何來心悅之說,況且被你說對了,喜歡我的人有很多,你怕是來晚了。不過,你剛才出言幫了我,我想與你做個朋友,你可願意?」

    「不願意!」他奪過我手中的酒樽仰脖飲盡,臉色一沉像是換了一個人。

    看他惱怒的樣子我低頭一笑,兀自繼續飲酒取暖。

    過了半晌他又開口求道:「你再為我唱一曲吧,隨便什麼都好。」

    在他再三懇求之下,我伏在酒案上,用食指輕輕地擊打著桌面,清唱了一曲瑤女的《子衿》。

    張孟談聽完這首歌竟有些失神,半天才冒出一句:「這歌聽起來不像是秦地的歌謠。」

    「這是鄭國的小調,我曾經聽一個可憐人唱過,覺得好聽便記下了,孟談兄可也喜歡?」

    「喜歡,只是你唱得太淒苦了。」

    「我第一次聽時,便落了淚,如今曲是人非,生離死別,又如何高興得起來……」

    張孟談靜靜地看著我,一雙眼睛猶如秋日裡最澄淨的天空,清澈,溫柔。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公子可曾嘗過這般滋味?」

    「孟談此生不知思念何物,好男兒當以天下為志,小兒女的情懷最是要不得。」

    我隱去臉上的悲色,抬頭笑道:「那阿拾就敬祝孟談兄,此生都別遇上那個能讓你痛心思念的女子,免得壞了你家國天下的志向。」

    「在下聽過無數祝酒之詞,唯獨姑娘的最有意思,值得飲上一杯。」他倒了一杯酒遞給我,我不加推辭,接過來喝了一大口。

    「甚善,姑娘看似柔弱,性子卻委實豪爽,痛快!」

    「他日若有機會再見,我請你喝我自釀的酒。」

    「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不說我了,說說你們吧,你家公子為何會來秦國?」我幾杯美酒下肚差點忘了正事。

    「我家公子早年曾在秦地為官,此番前來是替晉公傳書秦君,順便也拜訪幾位故友。」

    各國公卿除了將嫡長子留在身邊外,庶子通常都會被派到別國為官,一則是為了學習,二則也避免了奪位的可能。

    「那前幾日太子壽宴,你們怎麼沒來?」之前瑤女喚獸面男子為公子,如今太子府恰好來了一位「晉國公子」,我免不了心生疑竇。

    「我們昨日才到的雍城,所以不巧錯過了,宴席上可有什麼趣事?」張孟談用食箸夾了一塊炙肉放入口中,笑得坦然。

    「沒什麼,只是替你可惜,看不到艷絕天下的蘭姬跳舞。」我漫不經心地回道。

    備註:(1)卣:音同有,古代盛酒的容器。(造型精美,有興趣的大大可以去找來看看)

    (2)築:中國古代的一種擊絃樂器,形似箏,有十三條弦,弦下有柱。相傳,高漸離在易水邊送別荊軻的時候,演奏的就是築。但此樂器現已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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