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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紅雲舊事 文 / 文簡子

    從新絳到晉陽,本可坐船沿西面的汾水一路往北,但無奈物資沉重無法逆流而上,因此車隊只能由陸路穿平原,翻山越嶺朝北方進發。

    這一夜車隊在汾水河岸紮營,趕了一天的路大家都有些累了,月亮還未升到中空,營地裡已經寂靜一片,除了守夜的幾個武士之外,其餘的人都早早地歇下了。

    我閉著眼睛躺在營帳裡,帳外春夜蟲鳴蛙叫,一波響過一波,吵得我心煩意亂,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

    既然無法入眠。我索性披了衣服悄悄地走出了營帳。

    春夜,一輪圓月高掛在空中,銀白色的河水泛著粼粼的波光在夜色中靜靜地流淌。汾水的西岸,許是有另一支商旅在水邊紮營,營地裡暗黃色的火光像是落入人間的星辰,閃爍著點點光亮,風中偶爾還會傳來幾句縹緲的歌聲和男子醉酒後的吶喊。

    我站在水邊,閉上了眼睛,風聲、水聲、歌聲,讓我的心漸漸地回歸了平靜。

    「想什麼呢?」一個溫暖的身子突然從我後背後貼了上來,他把頭擱在我肩膀上,兩隻手緊緊地摟著我的腰。

    「你為什麼走路都沒有聲音?」我想要從他懷中掙脫,卻被他抱著坐到了草地上。

    「這世上能聽到我腳步聲的,恐怕沒有幾個人。」無恤圈著我,用長襖把兩個人密密實實地包了起來,「大半夜的不睡覺,跑來這裡吹什麼風,你要是病了,誰替我祈祝神靈,安撫地龍。」

    「我不是神子,你說的那些其實我根本無能為力。」

    「我知道,你只是來陪我的,你什麼都不用做,只需在我身邊陪著我。」他把頭埋進我的頸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脖頸酥麻一片,忍不住聳了聳肩想要避開。

    「怎麼了,冷?」

    「不是,癢。」我搖頭道。

    我話音剛落,耳邊響起了無恤悶悶的笑聲,聽得出來他忍得很辛苦。

    就算我不識男女之事,幾日下來,也想像得出,他當年周遊列國時的風流姿態。馬上少年郎,水邊多情女,之前還大言不慚地和我數落燭櫝的浪蕩,如今看來,他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抓著無恤的手,轉頭正色道:「你以前有過很多女人吧?」

    無恤的笑聲倏然消失,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如果我說是,你會生氣嗎?」

    我會生氣嗎?我愣了愣轉過頭,悶聲道:「別回答我這個問題,只當我沒問過。」

    「丫頭……」他把我的手捧在掌心,柔聲道,「我在秦太子府說的那些話是真的,遇見你之前,無恤從不知情愛是何物,更無論相思。可現在,我中了你的毒,便一日也離不開了。」

    我轉過身子,和他面對面,眼對眼地看著,我想從他眼中讀出戲謔,讀出敷衍,卻只看到滿溢的真心和深情。「以後你若是喜歡上別的女子,儘管告訴我,我會給你解藥……」我垂下眼眸吶吶地說道。

    「不許,不可能,你休想!」他一把將我抓進懷裡,死死地抱住。

    他的手臂太過用力,箍得我喘不過氣來,但我沒有掙扎也沒有拒絕。

    「我真可以幸福嗎?」我在心裡默默地詢問自己。關於愛,甜蜜之中我總還有一份淡淡的憂傷。那憂傷和悲涼似乎嵌入了我的骨血,它與任何人無關,它彷彿自我出生開始,就一直深埋在我的心底。

    夜深沉,對岸的歌聲和喧鬧早已經歸於寂靜。

    我貪戀著無恤懷中的溫暖,不願意離開;他緊擁著我的身子,彷彿一鬆開我們就會永遠地分離。

    「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吧,十五年前范氏、中行氏進攻趙氏時,你在哪裡?」我問。

    「不想說。」他閉著眼睛把我往他身上靠了靠。

    「你告訴我,我就告訴你我小時候的事。」

    「所有的?」

    「嗯,所有你想知道的。」我點頭許下自己的承諾。

    「范氏、中行氏進攻趙家的私城時,我被關在柴房裡挨餓受罰。」

    「為什麼?」

    「因為我不小心給馬餵了毒草,把一匹剛出生的小馬駒弄死了。」

    「可你再怎麼樣也是卿相的兒子啊?」

    「卿父那時候根本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兒子,又或許他知道,但府裡所有人都只當我是個女奴的賤兒子。攻城的那天晚上,後院的女眷、僕役們都跑了,沒人記得柴房裡還關著一個我。」

    「那你後來是怎麼逃出來的?」我把手覆在他手背上,努力想要給他溫暖。

    「我用燧石點火,燒了窗戶上的木欄。」

    「你這個瘋子,你要是把柴房點著了,不就把自己燒死了嗎?」我驚懼道。

    「留在裡面橫豎也是死,倒不如豁出去為自己掙一條活路。」無恤半瞇著眼睛望著月色下的汾水,眼中閃爍著迷離的光亮,「我從窗口爬出來之後,頭髮燒焦了,衣服也燒沒了,忍著痛追了二十里地才趕上趙家的隊伍。」

    「幸好還能趕上。」我不由唏噓道。

    「可我剛一到,就聽說卿父下令要把所有四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侍衛、僕役留下來拖延後面的追兵。」

    「拖延追兵?這明擺著是讓你們去送死的。」

    「嗯,幸虧兄長當時在人群裡看見了我,就把我救了下來。」

    「他知道你是他弟弟?」

    「傻丫頭,他是世子,我是什麼身份?他只當我是個牽馬餵馬的小童。那時候,他剛剛被立為世子,卿父讓他學騎馬,他膽子小不敢騎,就讓我替他牽著馬,在園囿裡一圈一圈地繞。到後來約莫過了兩三年,他們才發現我也是卿父的兒子。」

    「然後呢?你的日子可好過些?」

    「挨打挨餓少了。兄長到哪裡都帶著我,卿父於是就許我做了他的侍衛。後來我被派到齊國學劍,學成之後又被派到了秦地做了兩年的官。」

    「可你不是說,是張孟談替你做的官。」

    「嗯,我那兩年周遊天下,拜訪各國劍宗,研習劍術。」

    「紅雲兒……」我看著他的眼睛,不禁感慨,原來他自信灑脫的背後還有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怎麼,覺得我可憐了?」

    我微微地點了點頭,他笑著把臉往我嘴邊蹭了蹭:「那便安慰我一下吧!」

    我屏住呼吸,輕輕地在他臉上印了一吻。

    他的身子在我吻上他的一瞬間僵住了,我伸手撫上他的臉,那裡滾燙一片。

    「你臉紅了吧?」我揶揄道。

    他點了點頭失笑出聲:「丫頭,你定是上天生來折磨我的。」

    「紅雲兒,我有時候覺得,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咱們這兩塊賤骨頭居然還能在這個亂世活下來,還活得挺自在。」

    「我嫉妒伍封,但我仍舊感謝上蒼讓他救了你。」

    「你之前問過我阿娘的事……」

    「我不急,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地聽你說。天馬上就要亮了,我先送你回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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