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看書網第一卷 第二百四十章 無恤問政 文 / 文簡子
我不知道無恤是從哪裡得知了孔丘的言論,但剛剛那一句「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說的是,君主統治民眾,驅使他們去做事便是了,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則沒必要告訴他們。這句話很自然地讓我聯想到了當年晉國鑄刑鼎時孔丘說的那句——「晉其亡乎!失其度矣。」
孔丘說,民眾懂了刑法準則就失去了「刑不可知,威不可測」時對貴族的敬畏。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看,的確會讓人懷疑孔丘平日裡雖然宣講要愛民、教民,實際上,他主張的卻是愚民,讓民眾不知、不察、不亂。
哎,也難怪那衛人會說無恤不恭,第一次拜訪孔丘,他居然就拐著彎地罵孔丘虛偽。
不過,孔丘聽了他的話去沒有絲毫惱怒,他笑著制止了那名暴怒的衛人,轉頭對無恤徐徐道:「世人之智有高低上下之分,若上位者每每施政,必先家喻戶曉,強迫不識字的庶人也要深曉每條政令背後的緣由和意義,那不僅沒有好的效果,反而會混淆民眾的耳目,迷亂他們的心思。丘以為,若想與民知,必先用禮樂教化他們,讓他們懂得學習。假以時日,如果耕地的農人,伐木的樵夫都能像你一樣在心中思考一國長治的方法,那丘相信,那時即使沒有人告訴他們政令背後的深意,他們自己也能通曉一切,出仕論政了。」
「夫子是說庶人只要學禮也可出仕為官與上位者同室論政?」方纔那言行激動的衛人忍不住往前挪了幾步。
「然也。」孔丘撚鬚點頭。
「那夫子為何又說晉要亡國?」無恤思忖片刻又問。
「教民識法當然不至亡國,卿族爭鬥不施德政才會使晉亡。當年丘有此言時,晉國正值六卿內亂,民不聊生。鼎乃國之重器,趙鞅把范宣子所著《刑書》鑄在了銅鼎之上,就意味著晉國把刑法放在了禮義道德之上。執政之人不施德政反而用刑法來威脅黎庶,這才是亡國之道。」
「亡國之道?」無恤眼中的冷漠終於因為孔丘的一句話漾起了波瀾。
「夫子之意是說德治好過刑治?」我施禮問道。
「然也。」
「但弟子聽聞,施政有寬猛之分。用道德禮義治國必然『政寬』,用刑法來治國必然『政猛』。昔日鄭國子產大夫首鑄刑書,使民知法度,而鄭人安居樂業,且作詩來頌揚他。他離世後,大夫游吉在鄭國施以德治寬政,反而使鄭國匪盜橫行,黎庶怨聲載道。如此看來,猛政豈非優於寬政,而刑治優於禮治?」
「非也。」孔丘搖頭笑道,「子產之政不同於六卿之政。子產大夫雖也鑄刑書,但他卻是以刑治輔德治。子產大夫性仁愛民,是以鄭興。若施政者不施德治而濫用刑責,那只會動搖國之基礎。」
「譬如齊國?齊君不仁多用酷刑才致陳氏亂國?」
國之基礎便是一國之民。齊國多酷刑,齊景公在位時,齊國市集之上賣假腳的人比賣鞋的人還要多。人們不繳納賦稅就會被砍去腿腳,而陳氏一族正是從那時起處處施恩於國民,以致後來公室民心相背。莫非齊國之亂,自那時起便埋下了禍端?
「然也。」孔丘看了一眼子貢,點頭笑道,「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猛相濟,政是以和(1)。」
原來,君主施政竟有如此複雜而巧妙的道理……
孔丘的話彷彿在我心中打開了一扇未知的窗戶,我不假思索又問:「夫子,前日弟子與義兄途徑費邑,費邑亦盜匪猖獗,一月死於道上者二十有一。如此境況還能實行寬政,以禮治邑嗎?」
「費邑之患皆由苛政而起,若欲除患必先廢止苛政。」
「夫子所指的可是季孫氏在邑內所行的用田賦?」
孔丘微微一笑。這時,在座的四個衛人便向孔丘詢問起了季孫氏所頒布的用田賦。孔丘耐心解釋,眾人激烈討論,只有無恤自始至終都緊蹙著眉頭。他坐在孔丘面前,坐在眾人之中,但他好像完全沒有聽見我們的話。倒是我時不時會從他口中聽到刑、德、寬、猛幾個字。
無恤的神情孔丘自然都看在眼裡,在眾人討論的間歇處,他突然抬手對子貢道:「賜,到架子上取《樂記》第三卷下來。」
「諾!」子貢連忙起身,站在矮几上取來了孔丘要的書卷。
孔丘打開書卷看了一眼,復又把竹簡捲好交到了無恤手上:「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你若不急著回晉,不妨留下來讀讀這卷書簡,也許會對你有所啟發。」
孔丘相邀無恤?我轉頭看向無恤,無恤訥訥地接過竹簡,卻久久不語。
「你兄弟二人皆是晉人,然丘這一生從未踏足晉國。當年,晉卿趙鞅曾使人聘我往晉,丘欣然而往。車至黃河,忽聞趙鞅誅殺了國內的兩位賢大夫,終是調車東去,未曾入晉。你雖為布衣,卻心繫國政,胸有大志,若你願意,可每日到我府中來,我們再議晉國之政。」
孔丘相邀無恤論政,眾人皆露殷羨之色。
無恤手捧書簡直直地看著眼前微笑的老人。少頃,他突然放下竹簡站了起來,以無比莊嚴肅穆的神情跪地俯身深深一禮:「謝夫子!」
孔丘大喜,他身子往前一傾笑著扶了無恤一把:「今日吾心甚喜。走走走,你們都隨我到後院學堂去瞧瞧吧。」
「夫子,讓弟子帶他們去學堂吧?你這幾日頭痛剛好些,還是留在屋裡休息吧!」子貢聞言連忙攙扶著孔丘站了起來。
「不用扶我,今早已經喝過藥了,無妨的。」孔丘擺了擺手,拄著枴杖朝門口走去。走了兩步,他突然又停了下來,轉頭對子貢道:「賜,今日是卜商替我煎的藥,回呢?我有兩日沒見到他了。」
「子淵前晚校對《易經》的時候受了點風寒,他怕把病氣過給夫子就在家看書休養了。」
「哎,夜裡風涼,他身子又弱。你待會兒回去的時候把我那件青色素衿的夾袍給回帶去吧,叫他每日早些安寢,別又熬夜看書了。」
「諾,弟子記下了。」子貢小跑兩步跟上了孔丘的步伐。
孔丘的左腿似是有疾,走路時左腳腳掌落地總不如右腳踏實,膝蓋也略顯僵直。可儘管如此,子貢幾次三番想要攙扶著他,卻都被他故意避開了。現在老夫子拄著枴杖顫巍巍地往台階下走,子貢的右手就這麼一直空懸在他後背,時刻準備著扶住這位倔強的老人。
「明天你也要來聽學堂聽宣講?」我湊到無恤身邊輕聲問了一句。
「嗯,我還有些問題想聽聽孔夫子的意見。」無恤看著手中的竹簡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環視一圈見沒人注意我們,就踮起腳在無恤耳邊笑道:「紅雲兒,我怎麼記得今天早上有個人同我說,他懶得來聽孔夫子那些胡亂罵人的話啊?」
無恤在我腰間擰了一把,低聲笑道:「早上是早上,現在是現在。我陪你一同聽學,你還不樂意了?」
「不敢不敢,你明日補上十條肉乾送給夫子,再叫我一聲師兄便好了。」我怕無恤再擰我,話沒說完人就已經跑開了。
「好你個丫……」無恤兩步就躥到了我身邊。
「噓——」我連忙轉頭朝他比了一個手勢,「師弟,說話要小心。」
無恤捏住自己的嘴唇衝我挑了挑眉頭,我低頭一笑,扯著他的袖子趕上了孔丘一群人。
=============================================================================
備註:(1)「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猛相濟,政是以和。」:大致的意思是,如果政策寬鬆了,那麼百姓就會對法律怠慢起來;百姓怠慢了,就用嚴厲的措施進行糾正;嚴厲了,百姓就會普遍受到傷害;百姓普遍受到傷害了,就再將政策放寬些。(如此循環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