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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8章 為找工作,遭到痛打 文 / 西紀胭

    他來到繁星閃爍的夜空下,在廣場上遊蕩。儘管一整天沒吃東西,卻一點不餓。新鮮的感受、刺激,接踵而至。他的精神是飽脹的。有生第一次,他被頭腦中的思想搞得如此痛苦而興奮。

    自從跟村長交談一次,並使他的情緒有了某種變化,這變化的進程在冷酷的現實面前並沒有停頓,相反,變得更加實際。他像經歷了十年光陰。思索成為生存需要,不再只是興趣。

    他本來就是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所以怕什麼。八年前,他也在這個巨大的村落的腳下惶恐過幾日。他終於為在公共汽車上掏出十塊錢的舉動後悔了。在今天,決不會有人於內心讚美他的這種傲氣。她們只會嘲笑他的愚蠢。他若是能給口袋裡掙上幾個子兒,也不管是什麼手段,是的,不管什麼手段,那她們倒要艷慕他的瀟灑了……夜景無限地伸展開去,群星隱沒。一時間,他以為自己也被沉沉夜色吞沒了。閃電般的刺痛感,從心尖穿過。

    「要火車票嗎?」恍惚之間,一個人朝保瑞飄了過來。

    保瑞半張著嘴,似在吃驚。對方又問了一句。他還是沒有回答。對方瞪他一眼,走開。不遠處,另一個票販子也不停地問著行人。馬路邊的台階上,站著一群衣著不整的農民漢子。他們彷彿在翹首等待著什麼。身上背著大包的中年漢子,還沒有走到這邊,就被這些人盯上,其中的兩個,這就竄上去奪包。

    「讓我幫你背嘛——」一個說。

    「讓我來嘛——」另一個說。

    中年漢子樣子凶狠地推著這兩個農民。一個穿著高級西裝的胖男子朝這邊走來,朝這群人喊話。頓時,這十幾個人就跟瘋了一般朝高級西裝跑去,把高級西裝圍在中間,撕撕扯扯。

    「讓我去啊,讓我去啊——」瘋子們只會喊這一句了。

    「我只要五個人——」高級西裝把五個指頭在空中張開,一邊嘶聲喊道,再次殺出重圍,朝後逃遁……

    正當保瑞看得發呆,一個老漢走到跟前。「不想預測一下未來嗎?」老漢的手裡提著一個好看的黑包,另一隻手裡拿著折疊式小凳子。他用一對有點狡黠的目光,端詳著這個面孔有些傻氣的年輕人。保瑞瞅著這個人的禿頭,不由微笑了。

    「我經常給處長、局長們預測未來呢。」老漢說。

    保瑞一怔,還是搖搖頭。

    老漢正yu走開,年輕人上前問道,要不要翻譯的手稿,內容精彩得很,出版不成問題。年輕人問老漢,你就不想當個翻譯家嗎?說著,把腋下夾的精緻的文件包抖動幾下。老漢上下打量年輕人,問,你是從哪兒弄到的?年輕人傲慢地說,是我花四年時間譯出來的。老漢說,你咋不找野路子出版?年輕人說,我嫌出書麻煩。老漢沉默著,最後說,要不要為你的作品測測未來?年輕人一怔,說,迷信罐罐。老漢說,白癡,如今還舞文弄墨,真不如賣烤紅薯哩。年輕人的身子,已經飄遠。

    保瑞凝視著老漢的背影。侯家堡的老人總是講,如今的科技水平雖然超過明清,可人們的修養和某種文化底蘊卻大大不如從前。只是在此刻的保瑞看來,那些不能跟金錢直接溝通的所謂文化,只應該像體衰se朽的頭房老女人一樣失寵。他更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應該有錢,有很多錢,這是改變自己的唯一出路。

    躺在火車站候車大廳的長椅子上,保瑞度過進城的第一個夜晚。這一覺,使體力得到恢復,心情也好了許多。清晨,他忘情地在廣場上游來蕩去,觀察人們的穿著、說話、行走……目光冷漠而機敏。即是坐在塑像下面閉目養神,耳朵也在注意城市的每一響動。他盤算著最壞的打算:去百貨店拾紙箱子,去餐廳拾啤酒瓶子……廣場四周,有不少比他的境況還要糟糕的叫花子、浪蕩鬼。這無疑在增強他的信心。如果需要,還可以去找保根。

    他觀察了廣場上的各種小吃攤。秀娥告訴他,火車站一帶的飲食是最貴的。他籌劃過了,每天只吃兩頓飯,中午一頓,晚上一頓,都是去深巷吃。最難的時候,一天只吃一頓飯,或者只吃饅頭、燒餅。萬不得已,就去要飯,專門向公家的飯館要。這些飯館每天都有大量的剩飯剩菜。服務小姐若是不給,他就會像冉阿讓老哥,不,像那個售票員,公然搶奪。服務小姐多半不會為一個公家的饃饃,把他送上法庭。

    上午,他在理發館剃了個光頭。鏡子裡,又黑又瘦的臉上滲出怪異的凶相,模樣有如刑滿釋放者。他於是後悔,不該剃成光頭。可很快就想開了。讓人懼怕,總比遭人歧視來得痛快。他每隔幾分鐘,就會看看線褲是否露了出來。

    在一個小吃攤前,保瑞喝著牛羊雜碎湯,嚼著燒餅。

    「味道怎麼樣?」中年攤主好客地問。

    「就那麼回事。」保瑞說。

    其實這碗湯裡的油水,比在家裡一星期喝下去的還多。他忍不住還想再喝一碗。但最後卻說,就那麼回事。這句話,給他帶來很好的效果。攤主給他弓了一下腰。這時,他對昨天損失了十塊錢的事,開始另眼相看了,他也曾以誠相待過這個城市。站在街頭上,他儼然如一條吃飽喝足準備尋釁鬧事的壯狗了。只是意識到自己正在白白浪費時間,才惡狠狠地衝過馬路。

    前邊,一夥人引起保瑞的注意。他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人行道上,或坐在馬路旁邊的護欄上,全是一副游手好閒的模樣。整個人行道,被他們佔得只剩下一溜窄道。他們對過往的行人,特別注意。早在八年前,他就見識過在各類公共場所或周圍混跡的閒人或惡少。每當年輕並著裝入時的女子走過,他們的嘴裡就會發出下流的聲音。對付他們的最好辦法,就是不予理睬。

    前邊的這伙閒人,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原來,一個女人的半個身子跌進了下水井。兩個閒人走上前,一個站在女人身後,打算抱她上來。女人的兩隻胳膊凶狠地撲騰幾下,他才打住。另一個漢子,拽住她伸上來的手。閒人們再次爆出刺耳的哨聲。女人上來,漢子的手卻不鬆開。女人紅著臉,說了聲謝謝。

    「不用客氣嘛。」漢子用嬌滴滴的聲音說。

    四周的閒人們,頓時發出更大的浪笑聲。漢子有如一個勝利者,扭著身子,回到閒人們中間。下水井蓋被他們重新放好。

    保瑞本來可以離開這個事非之地,再說他已經準備對這座城市盡量表示冷漠,可他看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朝這邊走來。她因為經受體內沉重的壓迫,目光就有些呆鈍。她的一隻腳,就要踏上井蓋了。保瑞大喊一聲。她停下來。他讓她從旁邊走過去。她用惱怒的目光,瞪著保瑞。閒人們一片起哄聲。

    「討厭。」她紅著臉,從保瑞的身邊繞過去。

    一股怒氣在保瑞的胸口膨脹。他朝閒人們掃了一眼,然後蹲下身,把井蓋一下提起來,輕易舉過頭頂,走出十幾米,把它扔進堆放垃圾的車斗。閒人們吃驚地望著這個大漢。兩個閒人從馬路邊的護欄上跳下來,目光含著挑釁。幾個身材高大的軍人走到保瑞跟前,一個把他的肩膀拍拍,另一個遞給他一支香煙,還給他點上。只這一會兒功夫,閒人們便散開了。保瑞把頭揚起來,好像是向作惡的城裡人宣佈:小心點兒,侯保瑞不怕你們。

    保瑞花了幾天時間,走遍城市的各個角落。在城市最大的蔬菜批發市場,在垃圾站、廢品收購站、勞務市場,到處都留下他的足跡。一到晚上,他就會拖著疲倦的身子,來到火車站候車大廳,躺在冰涼的長椅子上。他沒有感到不幸,雖然在侯家堡可以睡在被窩裡。那種日子不屬於他了。只要想到保根都能待在城裡樂不思蜀,他的倉皇不安就減輕了。何況,身上還裝著將近一百塊錢呢。他感受著金錢的巨大份量。

    他來到西區的一個煤場。煤場很大,一座座巨大的煤山比周圍的許多樓房還高。一些漢子散漫地打著煤磚。他們不僅身上是黑的,臉也被染成了黑色,唯獨只有眼白和牙齒放出一點可憐的白光。這些人的樣子表明,他們不久以前還是農民。

    三三兩兩的顧客,在煤場裡走動。在一排平房前,一些顧客跟拉煤車的漢子們討價。一個又瘦又矮的拉煤車的小伙子,得到保瑞的一支煙,正跟保瑞聊得起勁。

    從小伙子這裡,保瑞瞭解到有關這個煤場的許多情況。由於城裡的飯館越開越多,小吃攤位也越擺越多,煤場在夏日也大有生意可做。在煤場裡幹粗活的,都是從本省或外地農村來的。所有這些拉架子車的,打煤磚的,往汽車上裝煤粉的,都屬於一個煤幫。外人單槍匹馬很難闖進來。剛才那個撒尿的漢子,是二幫主,外號六麻袋,意思是在這個煤場干了六年,喉嚨裡吸進了六麻袋煤粉。拉車是最低等的,也最辛苦,掙錢最少,除了掙顧客的錢,煤場不另外付錢。這些人被稱為散工。散工干兩三年,就有可能成為臨時工,也就是定工。定工又分小定工和大定工,大定工也稱大工,一般能受到煤場的器重,有的還負點責任。要從散工熬成大工,沒個五年不行。大工裡最行的,就是大師爺、二師爺,最多可以排到五師爺、六師爺。此刻蹲在那邊抹煤磚的矮胖子,就是大師爺,外號五麻袋。此人智力過人,性格凶悍,連當年的七麻袋都不是對手,被趕跑了。小伙子講到此人,眼裡露出幾許敬畏。保瑞卻感到幾分好笑。

    聽說保瑞想幹幾天散工,瘦小伙很熱心地說,他跟二師爺關係不錯,可以去求求。保瑞正猶豫,瘦小伙已經去了。

    昨天,保瑞在街頭站了一天,也沒人前來叫他幹活。幾個站大腳的都說,現如今站大腳的太多,有時幾天都攬不上活兒,價錢也被壓得很低,一個月下來,也就能掙上一個人的口糧,和百十來塊零花錢。保瑞得知,煤場活兒雖苦,卻有掙頭。

    瘦小伙跑回來,有些興奮地說,二師爺想見你。保瑞立刻站起來,隨了瘦小伙往幾輛卡車那裡走。遍地是煤粉,腳脖子立刻有些癢癢,這感覺很快爬上心頭。他強迫自己沒有放慢腳步。瘦小伙靠近說,見了二師爺,把腰彎著點,眉毛低著點,說話的聲音也小著點。瘦小伙的神氣,如同去見宰相爺一般。

    二師爺仍然那麼坐著。二師爺終於朝上翻翻眼皮,讓眼白多現出一點來,打量著保瑞。這個二師爺,細脖子,溜肩膀,還有點駝背,因為從不洗頭,頭髮就如一撮雜草。不過此人的勁似乎很大,手指捏著黑煤石,煤石很快就變成了煤粉。

    「你的力氣一定不小,就直接干小工裝煤吧?」二師爺說。

    「裝煤一天掙多少錢?」保瑞問。

    「穩穩當當掙十塊。」說罷,二師爺大笑。

    保瑞疑惑地瞅著二師爺。他看見,一邊的瘦小伙在朝他搖頭歎息。他趕緊說,我還是更想幹散工。二師爺這時不再冷笑。保瑞又說,只想幹兩個月,請多多關照。二師爺的脊背直起來。保瑞側過臉一看,一個矮胖子朝這邊走來,此人就是剛才抹煤磚的那個五麻袋,此人的身後還跟著兩個大漢。

    「你坐嘛。」五麻袋的樣子,倒是很和氣。

    保瑞看看周圍,並沒有可坐的地方。一個漢子坐在了保瑞旁邊。二師爺過來,坐在保瑞的對面。另外幾個人也坐下去。保瑞蹲下去。五麻袋冷冷地瞅著保瑞,手指做了個很奇怪的動作。霎時,保瑞臉上被甩了煤粉,脖子被人一摟,人就仰在地上。

    保瑞在地上掙扎,兩條腿胡亂踢著。仍然不斷有人朝他的臉上、身上揚煤粉,只是再也沒有一個人打他、踢他。他們一個個都沉默無語,動作有條不紊。保瑞的眼睛看不見,內心就更多了一層恐懼,擔心他們會把他活活整死。

    「呼——」由他的嘴裡,艱難地發出這麼一聲。

    立刻,就有煤粉吃進嘴裡。他再喊,便再吃進煤粉。幾個人按住他,讓一掀一掀的煤粉摞在他身上。他驚恐極了,他們一定是要活埋他。為什麼就沒有人救他一把?人都死光了嗎?身子一軟,尿放出去。瘦小伙呢?他們是合夥害他嗎?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呢?一會兒功夫,除了腦袋,身子被埋了起來。

    「呼——」他又說。

    他們四散跑開,有如風從他的身邊悄然飄去。他顫顫悠悠地站起來,眼睛睜不開,雙手在半空胡亂地舞著。一些顧客站在遠處,望著這個黑煤鬼,以為他遭到同伴的愚弄,都嘿嘿地樂。

    後來,他被好心人帶出煤場,來到一個露天的水龍頭前。他洗了很久,兩隻眼睛還是不能睜開。一個小姑娘又把他領到一家診所。大夫用了一個多鐘頭,才把他的眼睛洗乾淨。

    「頭腦,頭腦,」出了診所,他仍然這樣對自己說。「你現在不是應該對善人施威,而是應該學會對付強者。你在骨子裡還沒有脫胎換骨,可你卻顯得這樣輕狂和大意了。好事呀,真是好事呀,在你還沒有丟掉性命以前,至少在沒有丟掉一隻胳膊或一條腿以前,就有了這樣的教訓,這才是你的福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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