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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7章 第一天,城裡人這樣羞辱他 文 / 西紀胭

    四月上旬的一天,保瑞從縣城搭乘卡車,來到距侯家堡六十華里的州府大鎮韓家集,然後又坐上去省城的長途汽車。韓家集距省城三百華里,汽車在彎曲顛簸的山路上走了一天半,到了省城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九點。出了汽車站,他坐上公共汽車,來到火車站。八年前,他結識了火車站北側一個叫李生發的菜農。他曾經給此人送過十幾袋水泥和十幾根搭溫室用的鐵管。對方多次懷著感激之情,邀他來家裡坐客,他只去過一次,也只坐了一個鐘頭。他計劃頭一個星期就住在李生發家。來到火車站,卻見當年還是菜地和農舍的地方,如今已蓋起一幢幢居民住宅。廣場也比當年擴大了幾倍。記憶中的景象,不見了蹤跡。站在鐵軌旁邊的水泥階台上,他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其實,當他走出長途汽車站,站在公共汽車站牌下,看見在夜色中穿戴花俏的一個個女人,和表情高傲的一個個男人,就不禁為這城市在這八年裡的巨變吃驚、激動了,並從內心有了一點惶惶。幾分鐘後,在公共汽車裡,看見一個年輕女人寧可斜眄著他,也不肯坐在他旁邊的空位上,他的激動才頓然消失。

    他的穿戴,在韓家集還引起不少人注意。他也很願意通過周圍變化的態度,來增強自己的信心。他把在韓家集的感受作為走向省城的操練,因而不無得意。此時,他卻遭到一個長相、穿戴都很平常的女人的鄙視。她寧願提著東西站在那裡。他的頭腦被拽回到現實。他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她是嫌我髒嗎?是嫌我臭嗎?她怎麼能這樣瞧不起我?」不過,他還是想弄明白,她究竟為什麼會對他這樣。他看到,這座城裡許多人的穿戴,還跟八年前一樣寒酸。可他們的臉上,又明顯含著一種安詳。他端詳著放在大腿上的兩個黑提包。它們確實土氣,雖然八年前這種樣式很新穎。它們如同一種標記,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鄉棒。

    這兩個提包裡,除了裝著生活必需品,再就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它們都是他和黑虎、chun芳在河邊拾到的。有一枚石頭上的花紋,很像女人的細腰和圓臀;還有一枚石頭上的花紋,很像幾棵百年蒼松,這是他較喜愛的一枚。然而,此時這兩個提包和裡面的一切,表明他是多麼貧賤。耀華的話,有多少是真的。自己的愚蠢還作弄了天真的孩子,他們就像拾揀自己的未來,在河邊奔跑不停。他的心作痛了。

    他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回擊這女人的傲慢。他讓身子佔據了更多的位置,隨後不是把煙盒取出來,而是在上衣內兜裡直接取出一支,點燃,肩膀靠在椅背上吸。他的樣子,顯然對她產生了作用。惱恨在她的眼裡瀰漫和發酵。他還看到,她的眼裡滲出些許畏懼。他很善于思索,他品味她的情緒變化所包含的意義。

    「她們害怕雄強之人。」他對自己說。

    但緊接下來的一幕,對他卻是多麼不幸。售票員雖然身材矮小、單薄,卻敢於前來檢查他買沒買票。他本來是想到了終點再買。不少跟他一起走進車廂的人,也都沒有馬上買票。女人的模樣倒是和氣,甚至帶著幾分謙卑。只是他總覺得,她的目光裡有一種不對勁兒的東西。在後來的日子裡,他也把這種虛偽的謙卑學到了手,變成一件很厲害的武器。

    「你為什麼不買票呢?」

    「我準備到終點了再買。」

    售票員微笑了。「請把煙捏滅。」她皺了皺眉頭。

    保瑞又怔了一下。也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另外那個女人眼裡的嘲笑。他用不情願的樣子,把手伸下去,把煙按滅。在無意識中,他把沒抽完的半根煙塞進了上衣兜裡。這個微小的卻又是致命的動作,立刻就使兩個女人的臉上有了新的輕視。售票員請他注意玻璃窗上方的一排字:逃票罰款十元。他不明白,這排字跟自己有何關係。接著,他的面孔變得蒼白。奇怪的是,他忘記了那張要飯的證明,倒是想到身上裝著一百塊錢。他站起來,冷靜地掏出一張十塊錢。他顯得如此莊嚴。

    「你拿去吧,可是你做錯了。」

    售票員的目光,游移不定。倏地,她奪過他手裡的錢。「是我抓住你的,還嘴硬麼?」她轉過身,匆匆走開。

    保瑞的臉上,帶著微笑。因為激動,他的嘴唇在顫抖。她在利用罰款的幌子,暴力搶劫。她們用新名詞把自己裝點起來,以為這樣就跟海盜沒有區別了。在五六七十年代的字典裡,沒有罰款這個詞,那時使用頻率很高的詞是沒收。窗外路邊的牆上,寫著一排比井口還大的黑字:在此大小便豬狗不如。八年前,這標語就存在了。它在人們眼裡比屎還難看,所以人們才不在乎它的存在,照樣在此拉屎撒尿,讓標語上沾滿在鄉村看不見的各種顏色。車廂裡的這排字,卻多麼莊重,好似身後確有法律撐腰。

    不過這兩個女人確實是這個城市的主人,他卻是外來者,鄉下人。他窮,著裝寒酸,面色帶著倉皇。在她們眼裡,窮是可恥的,是一樁罪惡。她們眼下最害怕的就是窮,她們做夢都想逃離這東西,她們整天都受著這東西的壓迫,所以才要在更窮的人身上發洩,把不痛快如瀉痢疾一般放出去。他認為,自己看到了她們的骨子。而掠奪窮人從來就是發財的途徑。假如他打扮得像個有錢人,也不管錢是怎麼得來,她們就要顯出尊敬的樣子了。

    那個不肯坐到他身邊的女人,不見了。下一站,她的身影從車門口一下閃了出去。他看出來,她是提前下車。這似乎是對她的懲罰。只是這個懲罰實在太輕。

    車下的人在拚命往上擠。

    「我的手被夾在車裡啦——」有人在外面喊。

    車廂裡一陣哄笑。汽車還在奔跑。直到車門外那個男人的聲音變得嘶啞了,車門才張開一道縫,把這個人的手拋出去。漢子猝不及防,人在地上打了個滾兒。車廂裡又一陣哄笑。倒是一個在馬路上騎自行車的外國人,為此驚叫一聲。

    站在火車站廣場,保瑞還在想著那輛公共汽車。

    暮靄中,走來一對高唱著歌曲的小學生。他們大概是才從哪兒參觀歸來,臉上帶著濃濃的倦意。

    給你了給你了我的全部,

    你是我今生的唯一賭注。

    過去的歲月牢記在心頭,

    我願意為夢想永遠付出……

    一個最多二十歲的姑娘,領著這支隊伍。時不時地,她就會伸出腳,把某個離隊的學生踢一下。她這時奇怪地叫喊一聲。孩子們的脖子全挺了起來,似接受檢閱一般,走起軍人的正步,同時高唱歌曲。行人們就像是觀看一邊奔跑一邊叫鳴的小公雞,臉上露出驚奇的微笑。於是,帶隊姑娘就顯得更加自豪了。唯獨只有保瑞,臉上顯得那麼生氣,彷彿隊伍裡就有他的孩子。

    保瑞坐在火車站又髒又亂的大廳。他口渴得很,幾次把手伸進黑提包,準備掏出破舊的行軍水壺,最後又把手縮回來。他的腦海,不斷浮現出那個不肯坐到他身邊的女人的目光。一些零零散散的候車人,不是在喝易拉罐飲料,就是啃水果。就連幾個農村人相貌的士兵的網兜裡,也儘是飲料之類。可他們一個月的津貼,能買幾瓶飲料呢?如今的這座城市,讓他不可理解。

    他又想起剛才身邊坐的兩個來接人的五十多歲的漢子。他們都在操心兒女的婚事。

    「你這下三萬塊也擋不住吧?」瘦的那時說。

    「光家用電器、金銀首飾就得兩萬好幾,三萬夠嗎?」

    保瑞憑著經驗,認定這兩個人也就是小公司的小職員。自己家鄉的馮縣長,月工資也才三百來塊。就是說,縣長十年工資的總和,剛夠這兩個人的兒子結婚的費用。保瑞想笑出聲來。瞧著胖子粗糙的中山裝上丟了一隻紐子的地方,他再次體會著這座城市八年裡的巨變:每個人都沒有幸福感了。

    不過,他沒有笑,甚至沒有在心裡笑。自己處在世界的最底層。作為人,他就連一點包裝都沒有,連用假話掩飾自己的資格都還沒有。當他們準備更換一頂帽子,他才開始尋找最便宜的褲衩。這種惹人注意的形象,對他真是不利。他想馬上跟他們一樣起來。剛才,他望著一隊小學生,一個老太婆同樣在蔑視他,特別是瞧著他鞋面的樣子,很可惡。她在嘲笑他的從褲腿下面露出來的大紅色線褲。他注意到,的確沒有一個城裡男人或女人讓線褲露出來。可他還是不信,他們會為此多事地嘲笑他。他們是很懶的。八年前,他就領教了這些吃公家飯的。不是自家的事,他們什麼也不想管。可他們喜歡看街頭打架,能看兩小時,上百個人圍著兩個打架的,那實在象另一種還沒有開化的村民。

    在洗手間的大鏡子裡,保瑞看見自己的目光是多麼奇特。這是一對被貧困壓抑得張皇失措的眼睛,被城市的表面繁華唬得魂飛魄離的目光……那種固有的放肆和散漫,早已蕩然無影。他的頭髮不知從何時起,如受驚的小公雞一樣豎起來。髮型是如此土氣,這是大哥的得意之作。想著大哥過分憨厚的面孔,他便越是生氣了。他在鏡子前待了半小時,全然不顧別人的反應。

    他們當然應該把他笑個夠,雖然這是五十步笑百步。他們為什麼不掏一毛錢進高級衛生間,非要跟他一樣擠這個不用掏錢的臭烘烘的廁所呢?可連他也知道,他畢竟超出了人們視覺所能忍受的極限。他竟然讓線褲露出來。文革期間,這種露出來的穿法才是表示富裕的方法。現在都奔小康了,城裡人表示富裕的方法早就升級,比如不把西裝的商標從袖子上剪下來。所以,你不是鄉棒才怪哩。然而他從沒有想過要用褲角表示什麼,今後也不準備把褲角的什麼昇華到袖子。但這種不入chao的做法,肯定十分惹眼。尋求共性是這個城市發自遠古的天性。並且他既然無知,便會有一點傲相,以為穿上牛仔褲就能怎麼樣,這更要讓他們反感了。其實他的傲氣,在村子裡穿著破褲子時就在顯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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