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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6章 命運注定,為進城而失身 文 / 西紀胭

    傍晚,保瑞吃過飯,來到堡子北頭保根家的院前。保根跟城裡的單位請了一星期假,眼下快要走了。保瑞推開虛掩的院門。

    堂屋的門簾子掀起來,鑽出一個女人的腦袋。見是保瑞,秀娥不由笑了,身子從簾子後面閃出來。「有啥事兒?」她的臉上帶著譏笑,眼裡卻蕩著一層光澤。

    「找保根。」他朝她笑笑。

    「就聽不得你這話。」她把頭一歪,身子靠著門框,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我說,咋就聽不得你這話?」

    「男人家的事,你也想聽?」

    「年輕的男人湊在一起,準沒好事。他中午就走了。活兒幹完了,還不快回去掙錢?哪兒像你,三十好幾的人了,整天吊兒郎當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她朝院牆外面的土道上瞅。

    保瑞弄不清女人的話是真是假,腳下已準備著退了。她突然撮住眼皮,用神秘的樣子說,你可是為了那件事來的?她的臉上帶著冷笑,扭過身,進了屋。他一時愣在那裡。昨天在供銷社門口喝酒,聽人說,保根在城裡發了一筆財。秀娥的話,更激起了他的興趣。他朝身後瞅了一眼,然後幾步走上台階。

    秀娥聽見響動,扭過身,見是保瑞進來了,就啐了一口,把毛衣往下拽拽,說,死鬼,沒走又鑽進來幹啥?見他不吭氣,她就說,兩個孩子快回來了,你可別在家裡胡來。他並不理她,只管打量屋裡的擺設,暗想,保根這幾年是掙了些錢。

    「我不走了。」他坐在炕上。

    她出了屋子,用笤帚把院子劃拉一遍,把大門鎖上,又去豬圈那裡轉了一圈,回來,把堂屋門扣上。

    昨天中午,秀娥便打發女兒和兒子去了十里外的彭家堡姥姥家,小學校放了一星期春耕假,保根今年動得早,活很快就忙完了,而她娘家一向缺人手。另外,她也是想借此緩緩身子。

    這天夜裡,保瑞得知,保根干了拐賣女人的勾當。保瑞想像不出木訥的保根,怎麼想到幹這種事?躺在那裡,不禁笑了。

    「他就不怕?」

    「他說窮夠了,今天發了,明天去死,也願意哩。」

    他默默想著保根的事。保根雖然顯得荒唐,他卻從中嗅到了一樣東西,就是世風的變化。生活正為他締造難得的機遇。他比保根有好得多的頭腦,並且早就預感到,自己的旺盛精力遲早會衝向更有價值的地方。這三年,他越來越喜歡思考。蓮花臨死前跟他商量,把兩個孩子送給彩珠。他盛怒之下,拂袖而去。他不知道,蓮花在向他施展女人最後的計謀。

    三年裡,他一直對蓮花懷有怨恨。這使他對所有的女人都不屑一顧了。他用加倍的懶散和淡漠,回敬蓮花對他的輕視。但這天晚上躺在另一個女人身邊,他幾次念叨蓮花的名字。

    他忘記了彩珠的存在。他確實把她放在了一邊。也許使他安心的是,他想給她帶來好運。他明白了,他對蓮花的念叨,正是出於對彩珠的責任感。這也許才是他如今感情上的最大變化。

    秀娥撫摸保瑞粗壯的胳膊。夏天,保瑞常光著膀子,在南頭的空地上舞弄石錘。秀娥有時走得很近。他讓她看。他沒好衣裳穿,此時渾身的肌肉便是絕好的裝束。他的身子,曬得黝黑。她喜歡看它。她願意他每天都來找她。在彩珠眼裡,他恐怕也只是一堆好肉。可這堆肉已經從內部腐壞,土地吸乾了他的血。

    「你準備給我啥好處?」

    「混賬,我把身子給你了,還想要啥?」她捏了他一下。

    「我要去城裡。你得借給我點錢呢。我總不能這樣走進城裡吧?」他向她保證,掙上錢了就還。

    「八成也是去拐騙人口吧?不然為啥急著找保根?保根天生是不成器的,抓了就抓了,我可不希望你被抓。」她盯著他。

    「你就放心,我不會胡來。」

    「我給你這個數。」她把兩個指頭按在他的胸脯上。

    「二十?」

    「二百。」

    他立刻說行,便從炕上坐起來。她驚訝道,這就要走?他一怔,清醒過來,說,是想拉屎。她不滿地說,事情真不少啊。

    當便盆在屁股底下發出吱吱的響聲時,他的內心有了極佳的預感。「我有姿色。」彷彿他真的找到一件武器,一根枴杖。記得八年前,城裡的小保姆曾對他有過大膽的挑逗。不過真正的城市女子,從來不屑於多看他一眼。這是更刻骨的經驗。我唯一的武器,還是頭腦,除了它,我一無所有。

    春耕過後,保瑞裝了一百塊錢,步行去了趟距侯家堡十五華里的縣城,在集貿市場轉了幾個來回,用二十塊錢買了一條藍色牛仔褲,二十五塊錢買了一件黑色加克衫,十塊錢買了一件的確良襯衣,一塊錢買了一雙襪子,四塊錢買了一塊電子手錶。攤位的皮鞋看著光亮,用手一捏,就發出怪響。站在城裡人的傑作面前,他不想掩飾心中的輕視。秀娥向他傳授了很多東西。

    其實早在八年前,他就為這次行動積攢了必要的經驗,雖然那次他並沒有刻意與城市的各角落進行廣泛接觸。當時建築隊正給省城某機關的辦公樓前建造一排一層的鋪面,將近兩個月的接觸,承包人看他機靈,更可能是承包人跟蓮花娘家的關係,就換他去任臨時採購員。他起初認為這活兒比砌牆弄水泥自在,還能跟著承包人吃請遊玩,好不風光。後來才發現,自己的經驗如此不足,一個月後就被包工隊裡的對手擠走。

    在國營百貨大樓,他用三十塊錢買了一雙看上去很不賴的牛皮鞋。至此,一共花掉九十元。這就是進城的全副裝備。

    畢生第一次為自己花這麼多錢,不知不覺,身上滲出一層熱汗。他孤零零地坐在水泥台階上,享受著金錢帶來的種種奇怪的感受。他很有了交談yu,跟穿得不錯的四五歲的小姑娘說了好一會兒話。小姑娘的母親,同樣穿得不錯的女人,站在不遠處人行道的鐵柵欄前,目光表露出極大的好感。或許每個母親都願意為別人對她的孩子的喜愛,做出相應的回報。然而八年前,他在工地上摸了一個男孩的腦袋,竟遭到孩子母親的白眼。他想,正是身邊的一堆物品,使他的身價急劇提高了。

    他懷疑,就天性講,他一點不想進城,不想苦鬥。然而在現實中,在與別人的比較中,他得到的永遠是不幸感。於是就有了奮鬥的慾望。他渴望得到的,也許並不是靈魂真正渴念的。

    他逛得口渴,盯住一家飯館。飯館窗台的裡側,倒扣著一溜酒杯。他很快離開這裡。記住,從今起,你便開始了煎熬。

    他的頭腦不斷浮現出華麗世界的種種場面,還浮現出一個貴族女人的形象……這個場面,使他迷醉了好幾秒鐘。「祖上正是娶了極有背景的女人,才從此發跡。他的後輩也想照此辦理。只是這個後輩的家裡,連參加科舉考試的錢都拿不出來了。」

    吃過晚飯,保瑞來到村部會計侯耀華的家。耀華那會兒剛吃完飯,仰在炕上逗弄母貓,用臉蛋蹭著母貓的身子。會計比保瑞大一歲,看著能老十歲,臉上乾乾巴巴。這十年土地承包,會計不如從前吃香了,可耀華賬本子上的集體財產還是不少。村長用公款請人吃飯,他也能跟上沾光。

    「你咋不把舌頭戳進洞洞裡呀?」保瑞說著,把一小包炸花生扔在桌上。他拽住會計的一隻胳膊。「給我開介紹信去。」

    「你要結婚?」會計一驚。

    「我要上省城哩。拾破爛。你得給我另編個理由。」

    這時,保瑞看見牆上掛的一幅用小楷體書寫的祖訓。老祖宗用一生的經驗,寫出這些東西。如果不涉及具體生活,這位曾經擔任過大明輔臣的老先生所寫的每一個字,都可以被視為智慧的結晶。在這座古堡,它的地位比《三字經》還高出一截。

    「祖訓要我們無為而為,可我八年裡只能無為而無為。」

    他又想起採購的那些東西。他一點不想反感它們了。當穿慣了牛仔褲、加克衫,再回到過去的日子,那才多麼痛苦。

    來到村部,見村長正趴在桌子上寫東西。侯建新先是瞅著會計,然後用發紅的眼睛盯著保瑞。一看便知,村長又喝了酒。

    「忙哪?」耀華親熱而恭敬。

    「唉,計劃生育先進材料。」村長歎了一口氣,「焦韻梅回娘家了,鄉里等著要。韻梅不在,這玩意兒本該由你執筆。」他有些不滿地說。要不是一個重重的嗝翻上來,使他不得不把眼皮垂一下,會計真就要被盯得吃不消了。

    「焦韻梅最討厭我啦,這你知道。我挺個sāo棍棍亂戳騰,她醒過神來還不找麻煩呀?」耀華在事情上還是不含糊的,「既然你跟她關係好,她的東西還是由你戳騰較為合適。」

    「我跟她好個錘子呀?那個節扎過的。」村長說。

    「我在縣城的報欄看到,全國在加速城鎮化進程,省城要在運動中起輻射帶動作用,要以點串線,以點帶面……劉家莊的建築隊還在城裡轉戰,想去找找,看能否弄個活兒。」保瑞說。

    「村裡正想把建築材料廠再辦起來,就說你是工廠的採購員兼信息員,請省城有關單位給予接洽?」耀華說。

    「你別給我犯事,順便把收集信息的事真辦一辦,回來給我匯個報。」村長顯出親切的樣子,「工廠一旦動起來,我就不能像劉chun輝那樣雇你當個採購嗎?」

    「好是好,」保瑞點頭,「怕還是要黃。」他又搖頭,「咱這兒連條像樣的公路都沒有,」他捶捶桌子,「不方便哪。」

    「唔,」村長沉思地,「這倒也是。」

    耀華兩下便把介紹信寫好。保瑞說,還得再開一張要飯的證明。他說如今城裡罰款成風,自己有隨地吐痰的毛病。耀華嘿嘿笑著說,如今改革了,不能這樣寫啊。村長說,對你這號人,罰死也活該。村長用不聽使喚的鋼筆在最底下寫好日期,把筆往桌子上一扔,把壓紙的石頭挪開。這塊小石頭,造型奇特,如兩棵大樹纏在一起,又如一對**的男女摟在一起。

    「這是從哪兒弄來的?」保瑞好奇地問。

    「別人在河邊拾的,送給村長。」耀華說。

    「放在桌子上,不怕不合適?」

    「鄉棒一個。城裡眼下最興玩好石了。有的還別在腰上,說是身上裝好石,可以避邪氣。」耀華笑道。

    「城裡人活膩煩了,才想出這些新活法兒。」村長說。

    保瑞向村長討要這枚好石。村長瞥了他一眼,說,那你給我二十塊錢。保瑞吐了一下舌頭,搖了搖頭。耀華說,河邊有的是各種奇石,要是想進城巴結人,就自己去拾嘛。

    「聽說咱堡子又勝了劉家莊,得了全縣先進。」保瑞的屁股重重壓在椅子上,「不是有好幾戶都超生了嗎?」

    「多算了幾個死亡的,抵了。」耀華說,「村裡有個不成文的辦法,誰家多生,就在名冊上銷掉誰家的老人。」

    村長狠狠瞪了會計一眼。「這也是懲罰措施。他生了,你又不能捏死。回來讓韻梅把政策再好好講講。」村長拍拍桌子上的材料,「我制定了個六五四三二一宣教工程,很複雜哩,就不念了。唉,作孽呀。侯家堡的老少,自小熟悉一條祖訓:要人丁興旺。可你養不活那麼多,數量上去,質量上不去,一個個呆頭呆腦,就對得起祖宗了?」他瞅著保瑞,「你可別亂說什麼。」

    「那證明……」保瑞說。

    「就寫他家遭了火災,不得已出來要飯。」村長說。

    「就不能寫個旱災?」保瑞說。

    「旱災就是村裡工作沒幹好,影響多不好。」耀華說。

    耀華寫好,蓋上章,用破尺子按住,扯下來。村長瞇著眼睛打量保瑞,說,蓮花活著你整她,死了你還放不過她,小心她急了把你也拽過去。保瑞說,她就不心疼兩個孩子?

    保瑞從村部出來,外邊的天色已是一抹兒黃,黃得都有些嚇人。他想,明天去集市買兩斤肥肉,提到二哥家,大家吃一頓肉面片,當即把孩子托給彩珠和二哥。他把頭揚起來,瞧著昏黃的高天,琢磨著走的那天得選個好天氣,得看到通紅的太陽……

    遠處河岸那裡,傳來男人的歌聲:

    湟水,我的女人河,

    你的甘甜解不了我心頭的飢渴……

    這是湟水歌謠,比花兒沉雄,不及花兒細潤。這調子,正迎合了他的情緒。這氣魄,令他感動。於是,臉上有了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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