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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5章 為了心愛的嫂子,他要進城 文 / 西紀胭

    下午,保瑞和彩珠牽著馬來到山上。

    不算長的山路,保瑞走得氣喘吁吁。有一陣,兩隻眼睛直冒星子。湟水像一條寬腰帶,彎彎曲曲,消失在遠方的煙瘴裡。保瑞坐在梯田的高沿上。他的酒勁還沒過去。山上的陽光比底下暴烈,風也更大,吹在臉上,似刀子割。

    他的目光一亮,他看見保根家的鐵皮煙囪了。這煙囪是全村最高的,比村長家的還高。他以前竟沒有注意到。他望著這根黑黑的東西,笑了。聽說保根讀中學時,每次都抄大哥的作業。

    「保根這傢伙,在城裡是咋混的?聽保根說,在城裡拾破爛也比在村裡強。一個空啤酒瓶值兩毛,一個破紙箱值三毛。」他用不靈巧的樣子咂咂嘴唇。「三毛就是一斤糧食錢……你能隨手揀到糧食,那你一天一天就活下去了……嘖嘖,我怎麼到現在才看清保根的聰明?我連換的褲子都沒了,卻沒有看清。我昨天又把蓮花的褲子拿出來試,一下就撐破啦……」他的眼裡,滲出兩汪深深的迷惘。「我愛這破土做啥呢?我少了一畝地,一年的損失也就百十來塊。你說,你一天如螞蟻般地胡忙個啥呢?我都想為你哭呢……我想喊呢,我這就要喊啦——」

    但是,他卻沒喊。他的眼睛變得淚汪汪的。望著湟水,望著翻耕之後的深色的土地,他的嘴角抖了一下。他看見彩珠家的地了。多少年來,他把它當成自己的土地,耕啊,犁啊……可轉眼間,它們就不屬於她了。這就像夢。可他還是不想醒來。到了城裡,他就再也不能這樣搖著雙腿,再也不能這麼悠然。他眼裡的煩躁,越來越濃。他又想起村長。「村長,你是攆我走哩……」

    他把頭揚起來,朝天上望去。他一直那麼揚著脖子。她也把臉朝上揚去。除了幾朵白雲,她什麼也沒望見。他這時用拳頭把大腿一捶。「我要走呀,這是天意。」

    「你走呀?」她瞪著他,「你走了,我咋辦?」

    「你跟我一塊兒走,有我就有你。」

    「我怕哩,我就想這麼悠然地活著,這樣多美。」

    「你怕你就別走,就守著那幾畝薄地。我把地留給大哥。我疏通大嫂,每年給大哥一些好處。大哥厚道,會同意的。我有了錢,就給你買吃的,再不讓你斷頓,一次給你買五斤菜油,讓你每天舒舒服服地拉屎,拉油汪汪的屎……」

    彩珠猛然用雙手把臉摀住。

    彩珠看見,山上不少人家的地都犁過了。保瑞卻一點兒不著急。他讓她靠過來。她說再不犁,季節就過去了。他說,過去就過去。她說秋天收不上吃的,把孩子餓死呀?他說,餓死倒利索了,進了城就不用回來了。她的嘴唇抖了抖,把話嚥下去。她冷峻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他的心,究竟是個啥玩意兒?不過,她還是靠過來,她想起他要給大家買吃的那些話。

    一想到吃的,她這會兒覺得,世間最美好的東西就是一碗紅燒肉了。肥肥的豬油吸進喉嚨,那種滑爽真是比什麼都來得舒坦啊。說不定哪一天她就會把家裡的母雞宰了,熬上一鍋,讓保瑞也過來吃。但這個惡人卻說,他要走了。她一下就從他的身邊站了起來。他把她這個女人最寶貴的東西奪走了,於是就馬上準備著拋棄她了。這一刻,她都想把他從沿兒上掀下去呢。

    「彩珠。」他瞅著她。

    「你看你的樣子。」她說。

    他怔住。他伸出手,把她拽進懷裡。

    就在這一瞬間,她的一切怨恨都化為烏有。然而,她的心還是變得淒淒惶惶。她真想躲到一個地方,好好哭一場。正是這個男人,讓她從此懂得了自己的不幸。她的喉嚨抽噎一下,接著就把臉埋進他的懷裡。她在夢幻般的頭腦中想道,他是被急成了這樣,他多半只是在說夢話呢。進城?他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呀……她便更加安然地,把臉埋在他的懷裡。

    他把她緊緊摟住。她怎麼這麼輕盈,如一張薄紙。他的心一顫。他不信,女人都是這樣。蓮花雖然清瘦,卻不是這樣,如一張薄紙。難道這個人的一切,早就被侯家堡掏空?而在她本來已經乾枯了的心上,他又把最後的一滴血抽走。有生第一次,他真正疼愛起一個女人來。他本應該供給她血液,可她的面前卻晃動著一個叫花子的身影。他看見叫花子在她前面手舞足蹈——這個魔鬼不僅嗜酒,而且嗜血、嗜se,他正拚命吮吸她那蒼白的奶子裡的最後一滴鮮血……遽然間,保瑞清醒過來。

    兩個人坐在那裡,遙望著遠景。

    彩珠心頭愛情的躁動,化為血液一般的熱量,就彷彿她正準備從頭再活上一次。在驟然出現的一陣激動的驅使下,她掩面而泣。她放聲痛哭,弄得他不停地抬屁股。倏然間,她又笑了,依然是不顧一切的恣肆……她的兩頰在這一兩天裡,就凹下去。後來,他們在一個隱蔽的角落,再次擁抱……

    天色漸漸轉暗。他站起身,走過去,抓起犁鏵。

    她一任柔韌的山風吹散黑髮,深情地瞅他一眼,轉身唱道:

    山丹花兒一點血,

    血滴在你身上了喲;

    兩個身子一根脈,

    脈連在你心上了喲……

    保瑞手裡的犁鏵,猝然滑落。一股塵埃飄起。他的嘴角顫了顫,咧開兩朵微笑。「你會唱呢。」他咕噥道。這十六年來,一遇別人問她,她就說不會。他從來沒有聽她唱過花兒。「她是陰鬱古怪的女人。」他不止一次這麼想過。但是,她會唱呢,唱得多麼好啊……他嘴角上的微笑,依然帶著驚疑。

    她瞅著他,目光裡同樣帶著一點驚訝。

    「你看你笑的,」她大聲說,「你會笑呢。」

    「唔,彩珠,」他說,「我的女人……」

    山上靜得出奇。

    彩珠斜靠在保瑞的肩上,彷彿睡過去了。這時,她又睜開眼睛。「我聽見你的心跳聲啦。」她說。他聞見自己的衫子上,有一股汗味兒。可她還是又依偎過來,就好似一隻溫順的小貓。她的蒼白的嘴唇,咧開一道道口子。

    「你真想走嗎?」她說。

    「你不想讓我走嗎?」他問。

    她緊緊地攥住他的衫子前襟。

    天空聚集著暗灰色的霧靄。

    「該幹活了。」他說。

    「該吃晚飯了。」她說。

    「犁地,」他說,「那破飯有啥吃頭。」

    她用悲鬱的眼神,瞧著這個男人。

    「我從來不想回那個家,」他說,「不想。」

    她的心,抽了一下。

    他的大腿異樣地酸軟。他想喊住她,想讓她慢點兒趕,可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胃裡的不適,隨著犁鏵在地上的顛簸湧向全身,心跳霎時變快……他一下鬆了手。

    她跑過來。他把第二口血吐出去。她驚叫一聲,跪下去。他耷拉著頭,呼吸急促。他的眼裡,放出乞求的光澤。他又說,不要離開我。這時,他才看清她的善良對他的價值,對這個世界的價值。要是沒有了她,他就會死在高地。她把他鼻子下面的地方胡亂戳了幾下,把手按在他的額頭上。這一股冰涼,讓他的情緒更安定下來。他乞求地拽住她的衣襟。她的臉上,閃過異樣的笑容。他一怔。也許,這只是他的錯覺。

    兩個人坐在田邊。

    「下山吧,回去我給你做點可口的東西。」然而她馬上便意識到,自己在說空話。她的家裡,沒有可口的東西。她不心疼那隻母雞,卻擔心保順會起疑心。「回去我就把母雞宰了。」

    「我不想吃。」他搖搖頭。

    他用舌頭舔了舔口腔。嘴裡黏乎乎,抿不出一口唾沫。她倒了一杯開水。他端著杯子,只漱了一下口,就把杯子還給她。他說,要是有一個梨就好了,要是有一個冰棍就太好了。

    「想得多美。」她嘲笑道,「你這就變成城裡人啦?」

    他的嘴角,再次有了似笑不笑的東西。「城裡人。」他咕噥一句,瞅著灰濛濛的天空。「我,只能等死了嗎?」他想。

    彩珠一回來,先奔進東房。保順閉著眼睛,脊背靠在立起的枕頭上,神態安詳。在這表面的寧靜裡,女人看見了他眉間那無聲的譴責。她比昨天回來得更晚。尿盆裡沒有尿。也許是中午誰給倒掉了。保順的嘴角動了一下。她一下將他的被子揭開。她的腦袋嗡地一響。這個惡人又尿到炕上了。她的嘴唇哆嗦著。

    「你——」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接著又跳起來。「啥意思嘛?」她帶著哭腔說。他不止一次這麼幹過。他心裡憋上氣,就會用各種辦法懲罰她。他說自己有失禁症。但他夜裡睡覺怎麼沒失禁過?一天,她從娘家拿來一塊狗肉燉上。他吃得香極了,不停地舔手上的油。果然連著許多天,他都沒有尿到炕上。

    「怎麼,」他翻翻眼皮,「那就把我背到醫院看看?」

    望著男人的一對目光,她無力地歎息一聲。「你是又想吃狗肉了,我知道。」她就像抱孩子一樣把他端起來,放在一邊,把氈子倒了個個兒,把濕的一頭放在自己這邊,然後再次把他端起來。「你再尿呀?你有本事一夜也睡個濕氈子呀?」

    「可……」他低聲咕噥道,「這怪我麼?」

    「你就不能上著點心麼?」她把被子蓋好,「你看我一天有多難。一個女人家,能掌得住那麼重的犁?你就照顧我一點不行……你看看,」她把手伸進被窩,「身子醃成什麼樣了?你不想活了,是嗎?」她驀地坐在炕沿上,目光透出一股絕望。

    他小心地瞅著女人。「你……真能再弄點狗肉來?」他的眼裡,含著羞愧。他低下頭,撫摸著厚書。「狗肉管用哩。」可他馬上就後悔了。他只是想吃點兒肉,就把自己作踐成這樣。這一刻,他對自己的憎恨達到了頂點。幻覺裡,他把腿撕下來,給烹煮了,大口嚼著……在另一陣幻覺裡,他看見滿地行走的一個個強壯的男人,都在撕扯他的煮得爛熟的腿肉、胸肉、耳朵……他痛得急得嗷嗷直叫……轉眼,他這個生命就不存在了。

    「唉。」女人歎息一聲,屁股離開炕沿,出去了。

    他想看到她的氣惱、憤怒,還是沒有看到。他在感念中,又增加了新的惱恨。在她面前,我永遠跟畜生一樣無情無義。我還是應該早點死掉,可我對世界的眷戀太深。即使在縣殘疾人基金會當個秘書的幻想破滅,我對生活也沒有失去最後的希望。

    彩珠把湯麵端進來,放在保順擺好的炕桌上。她還給他拿來剛烙的餅子。她只吃湯麵。嗓子難受,一見到餅子,就受不了。

    「咱家的地,犁完了嗎?」保順小聲問。

    「嗯,下午就去了山上。這幾天,保瑞的身子不太好。」

    「他只會偷懶吧?他又從我這裡拿走幾本書。他突然對算命和宗教一類的書感興趣起來……他年紀輕輕,體壯如牛,怎麼偏偏只喜歡上讀書呢?他駕馭得了書裡的毒素嗎……我要是他,就去掙錢……他也想像先人那樣有出息嗎?」

    「他吐血了。」她說。

    「是喝酒整的?」他似乎一驚,「喝死去。我這裡還有兩包煙,你帶給他吧。眼下,抽煙也會傷著他哩。」他瞅她一眼。

    「你不再多吃一點?」她溫柔地問。

    保順繼續吃飯時,彩珠坐在那裡想著保瑞的事。她還是不相信,保瑞會離開堡子。八年前,他就在城裡弄得一塌糊塗。這時保瑞的懶散在她的眼裡,就變成一副相當可愛的模樣。雖然今后土地少了,可土地並不能決定莊稼人的一切啊。爺爺的土地曾經很多,後來卻變得極端不幸。公公曾經是有名的懶漢,最後卻過上舒心的日子。在她看來,命運簡直就是即定的安排。她甚至想過,每過三四十年,窮人富人的命運就會在外力的作弄下來一次大變蕩。所以,人為啥要自發地尋求變革。而且在她的眼裡,城市從來就是個怪物,它本來就不屬於忠厚老實的農民兄弟。當她再次想起保瑞的樣子,就覺得他的情緒真是來得荒唐。

    彩珠不再細想保瑞的怪念頭。她想的是,或許真應該這一兩天把母雞宰了,燉一鍋,讓保瑞也過來吃。秋天的送禮,距她實在太遙遠,她必須為兩個男人眼下的生活做出具體的安排。轉眼之間,她的感情就變得如此充實。同時心中也有了一樣嶄新的情愫,就是對侯家堡的敵意。她為自己的靈魂,有了一點害怕。

    晚上,彩珠熱了一鍋水。為了省電,她把木盆端進東房。

    保順在昏暗的燈下讀書。屋裡的響聲,起初並未引起他的注意。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頭。她渾身**,站在木盆裡。燈光使她結實的身體泛著油脂的光澤,在脖頸和手腕處,皮膚才變得粗糙。奶子高高翹起,肚子下方的三角地帶,細腰,圓臀,豐滿的大腿,通通顯出青春的活力……他呆怔著。漸漸,他的面孔蒼白了。這個**,好似正向他發出沉默的抗爭。

    這一瞬間,他的精神經歷著過於強烈的刺激。彷彿在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比他的不幸更殘忍、更使人絕望的。他的鼻子上滲出密密的汗水,呼吸變得艱難。深深的不幸感,就這樣籠罩了他的心。它如一隻惡毒的爪子,要把他的心攥出血來。他悲歎,自己為啥要結婚?蒼天為啥要創造男人、女人?他凝視著這個所謂屬於自己的女人,胸中升起一股絕大的怨氣……

    他惱恨生命,恨所看到的一切、一切。我為什麼就不是一根草、一塊石頭?那樣我也就不會有半點尊嚴感了,我就是被人宰割一百次,心靈也不會有半點痛楚了。他的手放下去,幾個指頭在腿根處如狗牙般地擠捏。指頭漸漸有了黏乎乎的感覺。這感覺滋潤著他的心田,渙散著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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