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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4章 土地將使他變得更窮 文 / 西紀胭

    剛吃罷飯,雲霞就肚子脹。兩人就來到坑裡。雲霞說,昨晚上面片沒吃飽,早上吃了八個煮洋芋,喝了四杯茯茶水。吃煮洋芋就得喝茯茶,這樣肚子才不會脹。茯茶裡往往還放著鹽,為的是在一天裡也能得到鹽分。只是一喝多,嘴唇就會裂開一道道口子。雲霞這時問,你咋了?彩珠站在那裡,依然沒有動靜。雲霞蹲的地方,正是彩珠和保瑞昨天躺過的地方。

    「我坐一邊兒,給你望風吧。」說著,真坐在了土坎上。

    雲霞就跟彩珠談保順。這兩天一跟彩珠待在一起,她就要談保順。保順是個廢人。又要劃地了,誰不為彩珠焦心啊。

    「當時你是怎麼想的?」雲霞說,「就是嫁給那個二愣兮兮的保瑞,也比保順強百倍啊。」

    「我哪有那個福氣呢?」彩珠的心異樣地跳了一下,她瞥了雲霞一眼。「若能有個孩子,哪怕是女兒,我也就滿足了。」

    「你別著急,你還能生。」雲霞不知該說啥好了。「呸,當初我咋就沒嫁給地主呢?你真準備跟木頭樁兒過一輩子嗎?」

    「他也是一條命呀,他還是殘廢呢。」彩珠嚴肅地,「人不能沒有良心,當初他給我帶來多大的安慰,我的孩子再也不是地主啦……」她歎了一口氣,「世界上有各種活法兒,十六年都過來了……」她的神情有幾分惶楚,可馬上就強打起精神。「我理解你們這陣子的心情。其實,我自己倒活得痛快。」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十年一折騰,心裡永遠穩不了。我也急得不行,喉嚨都疼了。保祥更急得不行。其實誰不可憐保順呢?」她歎息著,「將來還是搬回來住吧。有我的一口,就也少不了你的……誰叫咱們是親妯娌呢?」她的眼睛有些紅了。

    「唉,我不想將來的事。」彩珠搖頭說,「我眼下就是喜歡自己過,我就是不想讓人家以為我是來沾光的,我要用我的勞動來養活保順。我要讓侯家堡的人都看見,龐彩珠是好樣的。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龐家一輩一輩都是好樣的……我心甘情願為那一家人做出犧牲。如果大家還認為那一家人有罪,那我就繼續贖罪……我就是來這個世界贖罪的。我不痛苦。」

    「你就是這麼強。當初你硬要分出來單過,阿大阿媽可傷心透了。啥時候想通了,我就過來幫你搬東西。」

    「再別說這個了。」

    「人們現在就開始活動了,你聽說了沒?上面有關係的就往上跑,上面沒有關係的就往村長和村幹部的家裡鑽。都有人請侯建新吃飯了。聽說侯百發那只sāo公雞,一次就給村長家送了兩塊布料。侯百發這幾年做買賣,真的是發啦。」

    「這麼早就開始啦?到時候人家不忘在腦後了?」

    「真傻,急來抱佛腳怎麼成呢?你也少不了要請客的。」

    「我哪兒有錢?保順想吃點油水,說了半個月了。我哪兒有錢請客?」彩珠愁眉苦臉地,「保順又拉不下屎啦。」

    「借錢也得請。情誼如山重,道理如紙輕。跟村幹部有了情分,啥事不好辦?抓鬮也得分組抓。條件相似的分在一個組。把你分在哪個組,不是幹部說了算?條件還得換算成分數,保順是癱子,給算幾分?劃地的大政策一定,幹部就是要命的因素。」

    「那……就請?」

    「得請。」

    彩珠的胸中變得更加憋悶。地頭上,保瑞早就沒了蹤影。他恐怕又是去喝酒了。他從正月十六戒酒,如今又開戒了。他大概是心裡太苦。蓮花死了,他家的地就得減一大塊,他也就只能眼看著變得更窮。哦,連保瑞都愁起來啦。保瑞,咱們真是一條籐上的苦瓜麼?你要是不嫌,咱倆能一輩子搭伙耕地、收割嗎?傻漢子,我有多少話想跟你說哩……她在心裡歎息。

    雲霞拉完屎,身體一陣疲倦,真想睡一會兒。

    這邊的地很快就能犁完,下午就可以犁保瑞家的地。

    雲霞心裡煩,想說說話,就沒有馬上離開。她不談地,就談男人們。她因為有個完好的丈夫,談男人似乎就成了專利。秀娥她們不僅可以談,還可以公然胡來。

    然而,自從跟保瑞滾進了坑裡,彩珠覺得自己跟過去就不太一樣了,無疑也變得骯髒,可心裡再也不是那麼孤單和淒苦。保瑞,你這個傻漢子……她繼續朝土道上張望。你是喝酒去了?可憐的人,媳婦死了三年,帶著兩個孩子,不容易哩……

    她在心中譴責自己。這三年,她對黑虎和chun芳的關心是那麼少。雖然她也經常給兩個孩子補補衣裳,做點吃的,雖然他們肯定都覺得她比粗心的雲霞更可親一些,只是她從來也沒有真正把兩個苦孩子當成親骨肉啊。她還能怎樣心疼兩個孩子呢?最後她也只能想,我要用生命保護你們。也就是從這一刻起,她的感情徹底投入到保瑞的家庭裡。想到蓮花,不僅沒有一點慚愧,反而是那麼安然和踏實,好似蓮花臨死之前把一切都托付給她了。

    保瑞果真是去喝酒了。

    兩個女人老遠就看見他的搖搖晃晃的身子。保瑞朝空中啐了一口,那樣子就彷彿每一回都要比前一次she得更遠。他的兜裡裝的永遠是兩毛錢一包的廉價煙。那煙容易生痰。彩珠緊緊抿住嘴唇,眼裡生出一層濃濃的煩躁。

    「又喝啦?媳婦都喝沒啦。」雲霞朝保瑞撇撇嘴唇。

    「不喝想喝,喝了又想不喝。我這是咋了?」

    「沒出息的,死去。」雲霞皺皺眉。

    「人要是那麼容易死,世界不早就安寧啦?罪沒受夠,能去死麼?你能隨便死麼?」他打了個嗝。不知他又吃了些啥,肚皮頂出去。他把皮帶鬆開,肚子就又頂出去很多。

    他又想起剛才的村長。

    「你女人死了三年了,可你一直種著四個人的地。」侯建新瞇著眼睛說,「你小子是佔了村裡三年的便宜呀。」

    「我結婚才八年,那地是八年前你叔親自撥給我的。」保瑞一臉的嚴肅,「所以,我的使用期還有兩年才滿呢。」

    「那你咋不在十年前就結婚呢?」侯建新嘿嘿地笑。

    保瑞這時覺得,眼前的這兩個女人真是礙眼,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這麼礙眼。他真想靜靜呢。突然,他爬起來。

    「我要尿呀,都給我滾走。」

    他背對兩個女人,朝前方she。彩珠盯住他的背影,嘴唇好似抽去了血,沒了光澤。雲霞的臉脹得通紅,她幾次想站起身,都忍住。她揀起一塊土坷垃,朝他的脊背扔去。他唉喲一聲,往前跑了兩步,扭頭,見雲霞又要砸,趕緊說,好了,就好了。他把褲扣繫好,往這邊走幾步,膝蓋一軟,坐在了土坎上。

    雲霞說,你少給我倆耍流氓,有本事給秀娥耍去。他說,我就是想讓你們惱哩。雲霞笑著說,你再敢?他便爬起來,搖晃著過來。雲霞嚇得往彩珠的身後躲。他這才回到原地,坐下。

    他還是愁。就是這兩個娘們都滾開滾遠了,他也還是要接著愁呢。三年來,沒這麼過。他或許並不是擔心將來的日子,他只是覺得自己窩囊。不,他還是愁呢。他後悔跟彩珠幹了那事。他本來是個輕鬆淡泊的男人,現在也想著未來的日子了。不過,這真跟彩珠有關麼?自己一直沒中斷過對未來的思索。他的輕鬆隨意,從來只是形式。如今,連這形式也要被剝去了。這會兒,他這麼惱恨和輕視自己這強健的體魄。他明白了,雖然他一直在蔑視土地,可土地的擁有一直就是他的最大尊嚴,是他在侯家堡得以搖搖晃晃的最大資本。這樣,他就從內心裡有了一點惶惶。

    兩個女人到底得知,他這回是跟侯建新喝的酒。

    「你咋會跟村長喝上酒呢?是你請他嗎?」雲霞關切地問。

    「難道皇帝哥哥會請我嗎?我們是自個兒喝自個的。」

    保瑞那時正準備進供銷社裡買散酒,見村長早就蹲在一邊喝上了,就好奇地問,村長,你的地這就種上啦?村長說,是百發幫我種的,誰像你個懶貨,一次也沒幫我種過。保瑞笑道,你不是每天中午都必須吃飯嘛,怎麼蹲在這裡?侯建新說,婆娘回娘家給弟弟忙結婚,孩子也帶走了,沒人給做飯。保瑞說,咋不去我的地裡吃呢?侯建新說,咋能老刮民脂民膏。保瑞說,村長的境界就是高。侯建新說,過來喝幾口?保瑞說,我這就買。保瑞買了酒出來,蹲在村長的對面。中間,他又買了一碗,給村長的碗裡倒了多一半。村長擺擺手說,行了,行了,別煩人呀,我沒有酒量,你不知道?保瑞說,咱們是不是回去喝,讓我二嫂子宰個雞?村長說,雞昨天剛吃過,不想吃,酒沒喝好,今天自個兒補上,咱們就這麼喝吧。保瑞說,既然這樣,我再去買一碗。兩個人一共喝了一斤六兩。酒是被人兌了水的,胃裡弄得一點也不暢快。保瑞又要了兩碗涼茶喝下去。

    村長家的黑母狗跑來,尾巴撩得高高的,一個勁兒把頭伸到村長的褲腰上咬皮帶。周圍就有人笑。村長踢了母狗兩腳。有人說,它可能是餓了,快回去餵喂吧。村長便走了。

    「你沒問問村長劃地的事?」雲霞說。

    「村長說,著急個啥?秋冬的事,著急個啥?你不就死了一口,又沒死兩口。減一畝地這麼不樂意?地跑到外村去了?地的主人將來不姓侯了?」保瑞的嘴角,哆嗦一下。

    「你就不能多放幾個屁?」雲霞拍著腿說。

    「我說了,這一劃就是十年,十年我不再結婚了?我要是找個大姑娘,在不違犯計劃生育政策的前提下,不是還可以再生一個?少說我還得再增加上兩口吧?可村長說,劃地一刀切,不切河堤決。只看秋冬,不管將來。將來結婚也不准再生。可侯百發多生了兩個,就只罰了幾百塊錢,從此卻能多得兩畝地……」保瑞一喝過酒,話就多,嘴輪子沾著一圈兒白沫。「我是佔了蓮花的便宜呢。」他怪笑一下,「我死了人,還佔便宜了?」他的兩眼好似蒙上了一層薄霧,人又變得恍恍惚惚。

    「你可不是佔便宜了?」雲霞說。

    「我想占嗎?噢——」他揚起臉來。

    他不再理睬這個娘們兒,眼睛望著遠方的蒼天。忽地,他站起來,一邊用兩隻拳頭捶著胸脯,腳往前疾走。「村長,你真會說話呢……噢,我當初真該超生幾個呢。」他的胸中膨脹著一股烈焰,他真想用一把大火把這個毫無人性的、如墳墓般窒息著他的堡子點燃。他還想把祖墳掘開,讓老祖宗好好看一眼今天的世界。在堡子裡生活的全是你的子孫,可他們同樣免不了被分化成兩個不同的階級。而你的一個子孫也跟當年的你一樣,在遭受權力的盡情羞辱。「這不是我的家鄉,不是我心靈的樂園……我不願意讓這窮酸和無能的皇帝來羞辱我,我倒願意給一個真正的貴人下跪哩。」胸中的烈火,快要把他的心焚化了。

    一直沒吭聲的彩珠,突然搡了一下雲霞。

    「你這麼逗他幹什麼嘛?」彩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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