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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二章 一春梳洗不簪花(4) 文 / 紫流蘇

    從宮外回來,馮瀅垂手立於簷下,靜靜等候。見了我身後的拓跋宏,行禮如儀。馮瀅總是文靜的,一襲水紅色的翻領夾袍,繡星星點點的白花,雖是尋常服se,不張揚,卻也並不平庸。雪白的一雙手,交握在裙上,眉眼間的笑意也是恬靜的。

    她說:「姐姐,今日樂安長公主入宮,清兒和夙兒也來了。」

    拓跋宏笑道:「今日怎來得這樣齊?」一面轉向我,微笑,「你可以姐妹相敘,我也可以兄妹相敘了。」

    我含笑點頭。其實心中並不十分歡喜。馮清總是沒來由地使我沉重。我知道,我們同是馮家的女兒,身份地位卻大不一樣。

    年幼的時候,偶爾在花園裡遇到她,我總是很尷尬,不知該說些什麼。其實她也不想聽我說什麼,看了看我,便漠然走過,彷彿路人。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心裡說不出的難過。我猜得到,公主一定是這麼告訴她的:「她不是鮮卑人,她的母親只是一個卑賤的歌伎。」

    即便到了今日,我依然不能忘記。儘管馮清從未冒犯過我。

    拓跋宏問:「清兒就是馮誕的胞妹吧?」

    「是的。」我簡單地回答。他應該早已知道,馮清才是嫡出。這兩個字,我回答得有些用力,也顯得有些突兀。拓跋宏不曾察覺什麼,馮瀅卻小心翼翼地望了我一眼。

    去太皇太后宮中,和馮瀅同車,她沉默了些時候,忽然問我:「姐姐,你不高興麼?」我有些吃驚,微笑道:「為什麼呢?我應該高興的。」她挨近了一些,幽幽地笑:「姐姐至少能見到夙兒,我卻是孤零零的一個。」

    我心中忽然一痛。馮瀅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她的自傷更甚於我。「不要難過,瀅兒。」我輕輕地說。真是心細如塵的女子啊,我忽然憐憫起她來。

    太皇太后宮中,比往日要熱鬧得多。隨拓跋宏拾階而上,我的笑容在聽聞太皇太后的溫言之時,已悄然浮上唇角。踏入殿中,溫暖如春。

    除了太皇太后,一屋子的人都起身行禮。

    樂安長公主只稍坐片刻,便去拜望生母封太妃了。只見馮清,面朝南,端然坐。卸了披風,只著一襲青色如意雲紋的袍子,質地剪裁俱上乘。那精緻的立領,襯得她的側臉無比端莊。我的胞弟馮夙,文秀而明朗。他才十二歲,如所有錦衣玉食的貴族子弟一般,好空言,jing玩樂,被嬌寵得不知世態炎涼。

    他坐在太皇太后身邊,小小年紀,已能說會道。他說,父親依然篤信釋氏,出任洛陽時,曾於高山秀阜之上營建北邙寺……他如是形容道:「樓閣殿台,房廊綺飾,凌雲九級。」神情上微帶自矜。

    北邙寺的規模與氣派,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馮夙說到此,眾人皆注目聆聽。

    貴人袁瓔華也在。忽然側首,向馮夙笑道:「聽說,為營建北邙寺,州官不惜傷殺人牛……」她說的甚為溫和,眸中亦含笑,卻微帶譏諷地從馮清身上拂過,又落在我的面上,「這不是有悖於佛家的慈悲麼?」她貌似無辜地問道。

    馮夙自然無法回答。他的稚氣抵擋不了瓔華的尖銳。我惱恨而又警覺,為瓔華這突如其來的鋒芒。正待開口,一直沉默的馮清,卻忽然側過臉,聲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北邙寺建成後,世人但見佛圖,焉知殺人牛也。」

    我心中暗驚。拓跋宏亦直視她,彷彿初見。太皇太后卻歎了一聲。惟有馮清,寧靜如初。那種寧靜,不是馮瀅那般的文弱和恬淡,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矜持和端莊。我心中忽然有些驚懼,因她的冷漠而決絕。

    拓跋宏自然無法評議我父親的所為。儘管馮清的話保全了馮家的尊嚴,但在聽聞「傷殺人牛」之後,拓跋宏的神情卻是驚詫而悲憫的。我恨恨地想:還是遂了瓔華的意。

    思忖片刻之後,我另起話頭:「北邙寺的碑文,乃中書侍郎賈元壽之詞。文藻清絕,筆力遒勁,堪稱一絕。」拓跋宏笑得有些勉強:「日後有機會,必當親臨洛陽,登高讀賦。」我知道他這話是為了安撫我,心中不免惻然。

    馮夙接了話:「若皇上喜歡,夙可以為皇上呈上拓本。」

    拓跋宏望著稚氣未脫的馮夙,微微一笑。我暗中以殷切的目光期許馮夙的誠懇。他明白我的意思,遂離座自請:「夙可以為皇上前往洛陽,去一趟北邙寺,回京後即刻呈上碑文拓本。」

    太皇太后搖頭笑道:「夙兒,你可以麼?」拉他坐下,又慈愛地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忠君之心。」

    這話是對著拓跋宏說的。馮家之子,大哥馮誕封南平王,二哥馮脩封東平公,三哥馮聿封信都伯,惟有馮夙尚無爵位。太皇太后雖然可以做主賜爵,卻仍要借助拓跋宏之口。

    拓跋宏自然明白,卻不置一詞。我不禁低下頭,心中失望而悲傷。然而,我明白自己無法真正向他要求什麼。

    「馮清這孩子……」那日回去後,拓跋宏忽然說起她。

    「陛下!她已不是孩子了。」我心中不悅,但仍微笑提醒,「她十二歲了。」

    「哦?」他的眼中現出輕微的茫然。這讓我心安,畢竟他未曾留意馮清的豆蔻年華。然而他望著我,關注的神情,分明又等著我的評述。我側過臉去,不語。他終於笑道:「清兒那句話很厲害呢。世人但見佛圖,焉知殺人牛也。」他歎了口氣:「世人看的都是果,不會追究因。」

    我心中一凜。那話,隱約有看徹人世的練達與悲涼,在馮清的舌齒間,更有一種冷漠和自傲。可是,她不過是自幼喪母的、十二歲的孩子。

    「你母親是只有馮夙一個兒子麼?」拓跋宏突如其來地問。我心灰意懶,但還是勉強笑道:「是的。」

    我一直不解此問。直到數日之後,賜爵的詔書公諸於世,我才震驚:馮夙十二歲,受封北平王。

    「王」的爵位,只有父親和大哥才有資格接受——父親封昌黎王,大哥封南平王。而二哥馮脩只是「公」,三哥馮聿只是「伯」。馮夙其實是遠遠不夠資格的。他並非嫡出,甚至和我一樣,沒有鮮卑血統;而且,他年未弱冠。

    馮夙進宮謝恩那日,意氣風發,在眾人驚詫艷羨的目光下,施施然踱過。他依然稚氣,然而風姿過人,五官的精緻和清秀更是朝中少見。然而,那黑亮流轉而時時顧盼的目光,難免使他顯得有些輕浮。儘管他尚且年稚,我卻暗暗想,他日後恐怕會讓母親失望的。

    拓跋宏待他甚為親切,一如自己的親兄弟。當著太皇太后的面,問他學業,問他騎射。既有讚譽,又有勸勉。馮夙受寵若驚,但他善於討巧,恭恭敬敬地回答了,又呈上北邙寺的碑文拓本。

    我知道他必然做到。自然,那是早有準備的,不需他親自去洛陽。

    拓跋宏接下,大笑,又轉呈於太皇太后。

    「臣妾叩謝皇恩。」待眾人散盡,我誠惶誠恐,拜伏於地。我明白這其中的用心。他以賜爵來提高馮夙以及我母親的地位,其實說到底,又何嘗不是為了尊崇我的地位?現在我才懂得。心中不免悲喜交集。我伏下身去,瞥見他紋絲不動的衣裾,紅底玄se紋飾,淚水忽然湧了出來。

    「爵位,並非實職,只是一種名譽的榮寵罷了。」拓跋宏扶我起來,輕描淡寫地微笑道,「賜爵於馮夙,以示朕對馮家的恩寵。既安了太皇太后的心,又於你有益。」

    他說得如此冷靜,而且實際。我心中微微一驚。然而,他又拍著我的手背,溫柔笑道:「我准許馮夙ziyou出入宮禁,你看如何?」

    心中驀然一震,我凝眸顧他,不置信的。他只是一味笑道:「妙蓮,馮夙其實也可以有馮誕那樣的地位,你不要發愁。」

    我怔了怔,淚水猶未乾透,此刻又慢慢地湧上來。儘管他給予馮夙的只是表面的榮寵,但這些優待,卻是馮夙和母親,也是我,立足於馮家的根基。

    我無法懷疑這種深情厚意。心中輕歎,一切都放下了,只覺得別無所求。

    然而,我絕料想不到,會有猝不及防的枝蔓。

    註:

    「北邙寺建成後,世人但見佛圖,焉知殺人牛也。」這話,其實是馮熙用來回答的別人質疑的。我讓馮清說出了此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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