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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七章 一時回首背西風(5) 文 / 紫流蘇

    拓跋宏一走,這顆心,是真的沒了著落。

    在不分日夜的昏迷輾轉中,那些昔日歡暢的景象,不斷重疊。還有業已去世的馮瀅,總是微微笑著,反覆問,姐姐,你過得好不好,過得好不好?

    我過得好不好。我在短暫的清醒的辰光裡,也這樣問。

    恍恍惚惚,想起那年六月盛開的蓮花。那天,她們穿著鮮卑盛裝去見他,獨我穿了漢裝。對襟式樣的淡粉衫子,玉se煙蘿的輕紗「半袖」,盈盈裊娜的青碧羅裙;挽一個風流別緻的飛雲髻,拈一枚爛漫明麗的翠花鈿……

    那時,便有幾分賭的心思。我其實是甘於冒險的女子啊,因我知道自己美而卑微。在後來,寵冠後宮的日子裡,我總是暗自慶幸當初的決定。當初,年齡尚小,我未必能夠清晰地覺察到自己的處境,但後來回憶,卻不免驚出一身冷汗——若當初不能進宮,我便如尋常官宦人家的女兒一樣,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撮合下,嫁到另一個宦仕之家。而我是庶出,漢姓的簪纓大族是不屑與我聯姻的;我無鮮卑血統,高門良第的鮮卑家庭亦未必看得上我。

    是拓跋宏,他的出現,喚起了我深藏不露的傲氣和野心。原來我低眉順眼,卻一直是這般好強的。那份隱匿以久的不平之氣,在後來的耳鬢廝磨中,暗暗寄托於他——憑什麼漢人要與鮮卑人為奴?憑什麼漢族女子就不可以正位中宮,享有天下尊榮?

    胸中久久不能平。至今,我仍然不甘。但,這一路走得心力交瘁,卻落得個千瘡百孔的下場。我還能如何?心頭翻起舊怨新愁。只希望,他快些兒回來,快些兒回來……我還有滿心的抱負,我還有滿腔的柔情。但我,從未如此絕望無助過。

    已經過了三五日吧。於病中人而言,時光直是無情物。

    那日,紗簾輕卷,我木然轉過臉,明亮的光影照進來,刺得我目中酸痛。正待問,卻聽聞一個慈和藹然的聲音:「妙蓮,我看你來了。」

    是太皇太后。她微微笑著,坐在床畔。眼神柔和,一瞬也不離我。我屏息靜氣地望著她。她穿半舊的淡青色交領窄袖長袍。光亮的發,在腦後盤成一個高髻,發間只別了一枚金簪。如此簡單,如此樸素,卻有一種震懾眾生的威儀,從她豐潤的臉龐、飽滿的額頭、清湛的目光、緊抿的唇角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她這番神情,是容不下絲毫輕狂與傲氣的。人只能在她含笑不露的威儀中,油然而生一種壓抑和敬畏。

    她說,皇上去方山,已經有好幾日了。宏兒仁孝,費心營建我的永固陵,不知它能閒置多久呢。

    我聞言默然,何處又是我的葬身之所呢?

    她說,清兒前些日子也進宮了,名分暫時未定。原是想等你好些了,可以親見她的受封大典……

    我心中一沉,然則,她的地位會在我之上麼?

    她說了很多很多話。我一言不發,似聽非聽。她終於歎道:「你病成這樣,可如何是好。」我緩緩抬目,道:「妙蓮不肖……」

    她默然,許久,忽然拭去淚,換下悲慼的語調,說道:「我看,生死之事,做到這一步,也夠了。既然藥石無靈,不如……」她神色一凜,看住我,到底還是絕然道出:「不如祈求佛祖的庇佑吧。」

    我怔怔的,過了許久才悟出來。然而,心中最初並非畏懼和傷痛,只是不信,喃喃地問:「然則,是要我出家麼?」我只是不信。但是,聲音終於顫抖。望著太皇太后凜然的神情,我驀然大悲,失聲道:「不,不,我不要!我寧可死在這裡!」

    「妙蓮,我今天已經和你父親說過了。惟今之計,只有讓你出家。尋一處僻靜的廟宇,吃齋禮佛,一面延醫問藥,或許會有起色的……」她溫和地寬慰我,語氣卻是堅定,而不容置疑。

    那一瞬間,我只有恍惚與混亂,茫然地睜著眼睛。彷彿失去了知覺,一切都戛然而止。隨後,我悲呼,滿心淒愴:「不,不要,不要遣我出去……姑媽啊!」我淒厲地叫著,姑媽、姑媽、姑媽……

    「妙蓮,你冷靜些。」她的聲音也浸染了淚意。然而,她側身,咬牙,輕聲道,「事已至此,無可轉還。」

    我頓時恍然,她並非徵詢我的意見,而是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啊。離宮、出家,這落寞的人生,強加於我,教我如何承受。不,我不。我寧可,紅顏頃刻為白骨,在這冰冷的宮殿中,長眠,天長地久。他贈我一滴淚,遺我一個尊貴的封號。偶爾,在他浮生華麗的罅隙裡,想起我青春的容顏……這樣的人生,一如貞皇后林氏,已然破敗不堪。但此刻,我寧願如此。寧願如此。

    情急之下,我大駭,驚呼:「那皇上呢?皇上……」聲音驀然截住,因為我看到太皇太后的目光中,有亮得驚人的淚光。

    「妙蓮啊。」一瞬間的驚愕之後,她微有笑意,苦澀而悲涼,「你們不是尋常夫妻,你只是他的妃子啊。他還未親政,還未大婚……」

    「但是,姑媽!」我依然不甘地流淚追問,「難道您割捨得下麼?當初,文成帝去世後三日,宦官要燒他生前的衣物,您不是也縱身投入火中了麼?難道您忘記了?」

    太皇太后頓時變色。淚水漫溢,模糊了她決然的神色。那年,她才二十六歲。受過文成帝的萬千愛寵,也忍了他的疏離和冷落。在他駕崩之後,他生前的器物盡化於熊熊烈火。這個人,他活在世間的一切痕跡行將消失。她不忍,不捨,一瞬間的瘋狂意念,使她縱身投入火中……然而,她並沒有死。她被救了出來。

    於是,今時今日,她瞬目,撐得眼眶微微發紅。那微點的淚光,反而成了決絕的神色。「我忘記了。」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投火,不是愛他,是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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