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七章 一時回首背西風(6) 文 / 紫流蘇
但我並未就此出宮。
又拖延了幾日。宮中甚是冷清。妃嬪們都隨拓跋宏去了方山,除了產子不久的高貴人。然而,她並未前來送我,我亦不堪見她。只有蕙香、蘭香、逸香、琴香,這些日日與我相伴的歌舞伎,哭著送我。
我正借了這病,闔目靜臥,以逃避直面她們的悲慼與難堪。但,徹骨的絕望,一直瀰漫於支離病骨。
青布篷車,緩緩馳過宮門,一如我來時的路。但此路可回,我又如何重回六年前?人生的綺思浮夢,虛弱的身體承受不起,且葬了我這六年歲月罷。我未必還有時光可以蹉跎。
「你是捨不得皇上,還是捨不得這裡的榮華富貴?」
那日,太皇太后曾冷言問道。直到如今,這聲音也還是反覆在耳畔響起,伴隨這篤篤的馬蹄聲,從我的心上碾過。我滿心淒苦,依然無法回答。
拓跋宏遠在方山。我癡心妄想著,他快回來,哪怕只見上一面,也好讓我,將他的如霜眉眼,如刀唇鼻,盡數銘刻心中。我這一生,何其荒蕪,何其淺薄。只有他了,也只有他了……當馬車終於駛過宮門時,我枕著枯黃的亂髮,以殘餘的力氣,大哭。
時有微風拂過,捲起車簾,我看到了青翠如黛的一痕遠山。我怔忡著,此刻,有篤篤的馬蹄聲,急促而有力地靠近。「皇上,皇上……」我心中一動,微茫的希望重又生起,我虛弱而堅決地探出車帷。
眼前茫茫,我目眩,卻聽翠羽驚道:「是始平王!」
我深深一怔,勉強仰起頭,以我哀傷而驚喜的眼,接納了他清明簡淨的臉。他勒馬而立,目光平直。被風吹散的鬢髮從素紗黑冠中逃逸出幾縷。那不是凌亂,卻是風塵僕仆下的堅毅風姿。
「殿下怎會在此?」我淒然問道,「皇上……」
「皇上尚在方山。」這一語,擊碎了我殘餘的癡心。然而,這也是意料中事。太皇太后必然不會讓拓跋宏知道。即使他知道了,路途遙遙,也來不及迴鑾——他亦未必會回來。禮祭山土,他不能輕易放棄這帝王的職責和威儀。
然而,他不來,其它的又有什麼意義?我心中幽怨,直凜凜地瞥向拓跋勰,冷笑道:「那麼,你呢?」
拓跋勰拱手道:「臣今日剛從洛陽歸來,此次未曾伴駕。聽聞馮貴人出宮,故前來相送。」
這已然有違禮制,然而他神情自若。我心中慨然,亦收起那微帶戾氣的冷笑,凝視他,深深吐出兩字:「多謝。」
他又一拱手,眼中分明有悲慼,聲音中亦有輕微的憤懣與惋惜:「若皇上在此,必不會讓貴人委委屈屈地離宮。」
這話毫無意義,但那「委委屈屈」四個字,卻是說到我心裡去的。我以淚眼相望,但有知心長相重,如是情意,只是默默淌過。
他又寬慰我:「貴人回家後且安心調養,等皇上迴鑾,必然設法接你回宮。」我謝他這番情意,然而淚水終於跌落。回家?我並非回家啊。拓跋宏回來了又能如何?我的病,是絲毫不由我的;他亦不是ziyou身。
我以一個苦澀的微笑,來回應這聊勝於無的寬慰。拓跋勰垂目,忽然歎息:「暫且離開這是非之地,也未嘗不是幸事。」他說得輕,然而異常冷靜。
這一瞬,我心緒激盪,又悲又喜,淚水滾滾而下。原來,他知道這其中的苦楚。拓跋宏不知,或者不願知曉,旁觀的拓跋勰卻有清明的眼。我們未曾相愛,卻是相知、相惜。
他猶豫了一會,解下腰間所佩的一枚琥珀刻獸。又低頭深看一眼,忽然說道:「臣冒昧,將此物呈上。」
我以掌心承托這塊琥珀。上面雕刻著鼓睛獅鼻大口的獨角獸。獸首向前正視,橢圓形,弧眉圓睛,兩長耳柳葉形,兩前足微翹,後腿圓腴成蹲踞狀。側面腹部有一褐石紅的鑽孔,五色絲繩從中貫穿。凝神細看,才發現,琥珀中還有一隻蟬樣的小昆蟲。
「這是『琥珀藏蜂』?」我一望便知,此物不凡。
拓跋勰說道:「這是罕見的『蟲珀』。臣離京前往洛陽之時,皇上親賜的。如今,臣將此物轉贈貴人。」御賜之物,原是不該轉贈的。但這一瞬,我已明瞭他的用意。是拓跋宏所贈,他要我做個回憶的念想啊。
他又笑道:「這琥珀有驅邪、降魔、祈保平安的作用。」我將之緊緊合於掌心,噙著淚,微微一笑。
「貴人可還有話要對皇上說?」寥寥數語之後,他終於,不得不離去。我想了想,黯然道:「但請皇上牢記夙願,妙蓮死而無憾。」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悲、可憐,我在此時此刻仍然有所保留。
拓跋勰又沉默了些時,終於和我拱手別過。他掉轉馬頭,眉目間鎖著清愁,一瞥而過。我忽然極其清晰地叫道:「彥和……」這是第一次,叫他的字。他的身影微微驚動,然而,只是停步,卻不回頭。我望著他的背影,一面言不由衷,一面推心置腹,說道:「妙蓮抽身早退,或許有幸;而殿下天縱英才,只怕有一ri,進也不得,退也不得……但請多珍重罷。」
他保持著挺直而僵硬的姿態,許久,才艱澀地說:「是,彥和記得今日之言。」他未曾回頭,躊躇片刻,終於打馬而去。
我依然緊握著拓跋勰所贈的琥珀。它的清潤中,有拓跋宏的體溫,亦有拓跋勰的氣息。驀然想起,這琥珀亦可以讓死者含在口中,又叫「飯含」。
心中一驚,復又歎息:這是不祥之兆罷。
不祥之兆。於是,我重新想起那句話:「太皇太后說了,病重的人如果一味夢見故去之人,是不祥徵兆……」
這句話,在此後的歲月裡,一直被我反覆記起。而此時,我隱約已有些懷疑——在馮瀅死後,我病重之時,馮清和太皇太后之間似乎已達成了一種共識。而我,懵然無知,只能任其擺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