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八章 無人解愛蕭條境(1) 文 / 紫流蘇
太和十四年,初夏。
平城東南,雲陀山下的家廟,接納了我一身支離的病骨。
我的身,不由自主,被安頓在素淨的禪房裡。一襲青布長衫,替代了錦衣華裳。翠羽從身後抱持著我,由母親為我梳發。近來,病中脫髮,篦子透過薄薄的髮絲,從頭皮滑過。那尖銳的痛感,卻浮在心上。隨後,我仰面平躺。翠羽以山泉水為我揩去眉目間的僕僕風塵。母親則坐在床沿,卸下我耳間的明璫,又小心翼翼地褪下我腕上的玉鐲。
「這是什麼?」她忽然問道。我一直握著腰間那枚琥珀刻獸。母親問:「是……他最後送的?」這個「他」,說得是拓跋宏罷?我思緒平緩,先是搖頭,卻又輕聲道:「是的。」
母親起了疑心,又問:「到底是,還是不是?」翠羽見狀,忙解釋給她聽。她一怔,撫了撫我的額,輕聲歎道:「你這孩子好癡的心啊!」
她從我手中拿過那枚琥珀,凝神看了一番,然後說:「是樣好東西。收起來吧。」她兀自將那枚琥珀與我的首飾放在一起,以一幅方巾包裹起來。我yu出聲阻止,母親肅然道:「妙蓮,這東西太特別,不可輕易示人。」
我無言可對。然而,此地又有何人會來呢?
在最初的一個月裡,我依然存著希望,盼著他來。然而,沒有。此地僻靜,只有裊裊的天竺香,篤篤的木魚和喃喃的誦經。
我以為,我會就此死去。我曾無數次地幻想,他奪門而來,我遺他一個愴然而欣慰的笑,在他懷中喃喃低訴,死而無憾;又或者,我恍恍惚惚,睜開眼,卻望見他,坐在身畔,低低笑語:我是來接你回去的……
病中恍恍惚惚地聽說,拓跋宏是七月初回宮的。半個月後再次巡幸方山。這次,有太皇太后隨行。她親自去看她的陵寢,永固陵。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一直活著,也彷彿死去。但,拓跋宏為何還不來呢?
那日,毫無預兆的,上了年紀的師太領了四名女尼進來。我一眼瞥見,托盤的紅絨布上,赫然呈著亮珵珵的剪子、削刀,還有銅製的盆,滿滿的清水……我大駭,本已平靜的心,重又紛擾。我惶惶地說:「不,我不要落發!」
母親聞聲,到底奔了進來。「妙蓮啊!」她猛然撲到我的床沿,淚水先我而落,「為娘也沒有辦法。昨日,是太皇太后派人傳達旨意,要你落發……」
我淚水洶湧,胸中不平之氣霎時翻騰。眼前眩暈,一片模糊。但,我仍拚命掙脫那幾雙yu擒住我的手,嘶啞地喊著:「我不,你們不如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妙蓮,你病好了,還可以還俗……」母親按著我的手,試圖勸我。然而,她自己已然凝噎。我搖頭,堅決地說:「不,我不會好了。」母親頓時抱住我,大哭。
我伏在她懷裡,淒厲地道出:「真的落了發,我這病是不會好的!我不信佛祖,再也不信!如果要遭報應,我寧願即刻死去!」我又揚首,直視那幾個女尼,厲聲道:「你們不是有剪子麼?給我,讓我去死,給我!」
此生無望,我情願以尋常的清白面目赴死。這是我昏迷前最後的意識。
這一ri,終究未曾落髮。
我帶著淚痕,昏迷不醒。等到有了些微的知覺,卻是第三日,清幽的蟬鳴襯得室中分外安靜。
我眼神迷離,赫然望見父親。多年不見的,兩鬢斑斑的,神色疲憊的,我的父親。未及開言,淚便墜下。心中深深一震。
翠羽扶起我,一點溫熱的粥,熨暖了我的胃,滋潤了我的喉。我勉強叫道:「爹。」他輕輕點頭,又默然拭淚。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他問平安,我不忍讓他痛苦,便強笑道:「我會好好休養的。」然而,神色忽又一冷。我心裡還是有怨氣的。對太皇太后,對拓跋宏,也對我父親。他們誰都不曾庇護我。
「我不願意削髮。」沉默之後,我堅決地說。
父親一怔,歎道:「事已至此,何苦呢。你心裡……」他遲疑,終究不忍問下去。我楚楚笑道:「爹,我已在佛門了,她還有什麼放心不下呢?」
這個「她」,讓我父親微微動容。他深看我一眼,終於說道:「妙蓮,太皇太后病重……」我一怔,神志尚清楚,冷靜地問道:「太醫怎麼說?」
父親黯然。我忽然說:「大概病得很沉,自知不免吧。」
「你……」他驚疑,欲言又止。我慘淡一笑:「若非如此,她不會驚動他人,也不會逼我落髮。」父親一怔,繼而苦笑道:「太皇太后也是為了馮家……」
聞聽此言,我冷笑,眉尖亦銜了隱忍的恨意:「莫非我不是馮家的女兒?莫非我不是為了馮家?」
父親並沒有看到我的怨懟。他沉聲說:「馮家有今日,已經夠了。何況,當今皇上並非文成帝、獻文帝。為父和太皇太后的想法一樣,只要順守,不需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