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十二章 幽怨綿綿戀參半(3) 文 / 紫流蘇
幾日後,昭陽殿中設了家宴。
碩大的赤金盤裡盛了半羊;周圍一圈天青冰紋瓷盤,珍饈佳膳漸次排開:紅燒狍肉、拌薰雞絲、晾羊肉、牙韭肉脯、金銀肘花、燕窩鴨絲……雖是瓷器,卻配了鑲有瑪瑙寶石的金碗蓋,亦有一溜兒裝了折疊nǎi皮等鮮卑吃食的赤金螺獅碟,以及赤金鑲玉的筷子,與之相配。
這些陳設只於立後時的合巹宴上用過。平日若是這般排場,原本也無可厚非,只是拓跋宏,以及業已去世的文明太皇太后,都是講求節儉的人。後宮妃嬪誰也不敢僭越。此刻見了那五色斑斕的膳桌,我不免驚異,心知馮清平日並不如此,無非是今日隆重些,以示身份罷了。
臨入席時,拓跋宏的面色果然籠上一片yin翳。我將笑意悄然抿去,又聽他吩咐道:「上茶。」然而面前卻是酪漿。馮清小心翼翼地進言:「北人的習慣,一向是渴飲酪漿。」拓跋宏倏然盯住馮清,一言不發。
「皇上恕罪。」馮清垂下目睫,亦抿去了目中的委屈,輕聲道,「臣妾這裡因無人飲茶,故而不備茶葉。」她本是請罪,奈何言語僵硬,氣氛頓時便凝滯了下來。
殿外廊間,樂工本已就位,yu奏起平和歡愉的祝頌之曲,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所打斷。羅夫人性本安然,自是不聞不問;高貴人怯懦;袁貴人雖是伶俐的口舌,但此刻正抱了幸災樂禍之心,也就一言不發。
稍待片刻,我才微笑啟齒:「這怪不得皇后,是臣妾疏忽了。這次南朝進貢的新茶,皇上悉數賞賜於臣妾。臣妾本想擇上品與皇后共享,不料竟忘記了。」平淡說來,半是無心地彰顯了拓跋宏的偏愛。身畔幾道目光,隨即輕掃過來。看似平靜,惟有置身其中,才能感覺到尖銳的刺痛。
馮清面露赧se,便以冷笑來維持尊嚴:「昭儀的好意,本宮心領了。」我心知她素來高傲,必不會領情,便愈加作出十二分的恭順,問道:「然則,皇后是喜歡紫筍茶呢,還是陽羨茶?臣妾正打算……」
「夠了。」馮清突然出言,她修得兩痕纖細平直的長眉,此刻眉心一擰,便顯得頗有英氣。只是她才二十歲,稚氣未脫,鮮卑式的後袍已然有體不勝衣之感,這肅穆的怒意,更顯得空虛而可笑。我唇邊旋即漾出一絲淺笑,個中意味,只有馮清知道。她並非不心虛,但唇角一牽,怒意明明白白,「堂堂鮮卑皇后,不屑於區區漢人什物。」
拓跋宏只當我一心為馮清解圍,本想就勢下台,聞聽此言,登時大怒,霍然起身道:「皇后!」孰料馮清竟冷笑道:「我記得皇上以前是從不飲茶的。」她眼中本是嘲諷之意,此刻卻漸漸成了幽怨。這怨懟並非完全指向我。因拓跋宏是在我回宮之後,才又恢復了飲茶的習慣。
拓跋宏聞言,也有一晌默然。待怒意稍斂,只餘下無可奈何的倦意,遂揮手道:「夠了,都夠了。」目光匆匆與我打了個照面。不過剎那間,我勉強回他一個豁然的笑。然而,他對馮清仍有勉強的敬意,「今日本是家宴,又何須為這等小事發生口角?」
羅夫人坐在下首,悄然向身側的宮人遞了個眼色。不多時,幾位小皇子便由各自的保母領著,依次上前祝酒。拓跋宏的興致重又高昂起來。
我留心那幾個孩子,恪兒最是清秀文弱;羅夫人的懌兒,不過七歲,五官倒也罷了,只是眉間的神情,倒有一種難得的從容蘊藉。我不覺凝神多看了他幾眼,心中慨然。
席間,拓跋宏終究提到了遷都之事:「平城地寒,六月雨雪,風沙常起。洛陽乃錦繡之地,龍興之都,況關中物產豐盛,漕運通達……」他極力描述洛陽之盛,最後又笑言,「何況,洛陽的宮室比之平城,不知壯麗了多少。」眾人左右相視,不覺微微一笑。
高貴人忽然說道:「皇上如此說,但多數人卻捨不得南遷呢。」我不免暗自思忖,她這話當真是無心?馮清卻是聽者有意,面色微微一沉。拓跋宏笑道:「那你可願意遷?」高貴人不假思索便笑道:「臣妾寧可南遷,也不願皇上南伐。」
我聞言終於鬆了口氣。細細一品,她這話中也有親暱的情分,只為聖眷未衰。但我如今早已不把她放在心上了。拓跋宏淡淡一笑,並不接口。她亦只是含笑,身畔兩個稚子,拓跋恪、拓跋懷,她於年初又誕下一位公主。如今兒女俱全,她眼神裡不經意的,全是嬌慵與滿足。
拓跋宏沉吟片刻,終究換了溫和的口氣,向馮清說道:「待洛陽的宮室營建好了,皇后便可率部分宮人先行南遷。」馮清並未即刻答話,直到拓跋宏的目光以不容抗拒的威嚴,輕掃過去,她才莊容相對,勉強道:「臣妾遵旨。」
我注視著她,目不轉睛,微笑似有若無。馮清悄然斜視,平靜而淡漠的眼波並無漣漪,卻將那絲絲縷縷的寒意,向我橫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