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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十三章 不如前事不思量(3) 文 / 紫流蘇

    十月辛亥,拓跋宏離開平城,於十一月戊子抵達洛陽。

    朔風之下,初冬的平城,忽然空了,無限寂寞。不久,南方有消息傳來,蕭鸞已於十月葵亥,廢蕭昭文,自立為帝。在太和十八年殘餘的日子裡,又傳來拓跋宏調兵遣將的消息:命征南將軍薛真度進攻襄陽,大將軍劉昶以及王肅進攻義陽,徐州刺史拓跋衍進攻鍾離,平南將軍劉藻進攻南鄭。

    戰爭的風波還未過去,緊接著,又是一道詔書:禁止胡服,改換漢裝。

    平城霎時亂了。東陽王拓跋丕,以及一些留守的老臣,聯袂請求覲見皇后。而昭陽殿裡,亦是亂了。乍聽此事,馮清的面色全變了,彷彿忍著極大的疑問和憤怒。她那雙握著紫檀木雕佛珠的手,不自禁地捏成拳,沉沉地摜在花梨木炕桌上。一記悶響,眾人都驚了。

    這項舉措,於袁貴人、高貴人而言,只是眼前的震驚,並無異議。於馮清而言,卻是生生摧毀了她生來就以之為榮的尊嚴。她仰面歎息,勉力控制著情緒。

    而我,只是冷眼旁觀,默不作聲。她的痛苦已然超過了我的預期,我的平靜又掩藏了我的快意。似乎也有一絲憐憫,不合時宜地浮現,卻被我刻意忽略了。

    馮清咬著牙,終於說:「告訴東陽王等人,我絕不換裝。」

    我暗驚,東陽王是宗室長輩,也是守舊的一方,反對遷都,反對漢化。馮清如此表態,豈非煽動他們抗旨?儘管她原本是無意的。我在心底歎息,為拓跋宏尚未認識到的阻力。他們不會換裝了,而後宮,也不會換裝了!

    馮清一字一頓地說完,重又昂首挺胸,目光於電光石火的剎那間,落到了我身上。我緩緩抬頭,迎視著她失神而怨毒的目光。我深知自己的身份是尷尬的,這一身漢裝更是刺眼。而我心中亦有些惴惴。這無疑是我期待的,然而這道聖旨下得太早,也是無疑。

    洛陽,自有拓跋宏的威懾;而在平城,皇后仍是鮮卑裝束,以東陽王為首的宗室權貴亦不換裝,誰又敢輕易換呢?連恪兒也不得不換回胡服,他向我訴道:「昭儀,母親不讓我再穿漢裝……」我明白嬿姬的用心,她豈能讓恪兒站在我這一方,無形中去反對皇后呢?

    我亦不再堅持,只是撫摸著恪兒的額頭,笑道:「等到了洛陽,他們一定會換漢裝的。」眼下,我又何須去撩起馮清的怒火,且讓她鬱積著,到了洛陽再迸發吧。

    此時,拓跋宏已無暇北顧。他又離開了洛陽,任命七弟北海王拓跋詳為尚書僕she,與李沖共同留守洛陽。他和三弟拓跋干、六弟拓跋勰,率軍親往淮河一線督戰。

    殘年未盡,羅夫人分娩,生的是一個男孩。她是貞靜安寧的性子,不願張揚;馮清也無心替她張揚,因為鄭充華的腹中,還懸著她的希望呢。

    這一年的正月,冷冷清清地過了。拓跋宏在軍中,我在平城,音訊不通。太和十九年又在倉促中到來。

    鄭充華臨盆,生的果然是一個男孩。眾人都會察言觀色,一齊向馮清道喜。馮清素來端凝,此刻也不免喜形於色,忙不迭差遣宮人,把這個孩子眾星拱月般照顧起來。這歡喜,越發襯出我的淒涼。

    我去看了羅夫人。她自繡繃中抬首,銀針別在襟上,五色絲線纏在指間。我們並不算熟吧,單獨相對的時候亦很少,但是,那層應有的隔閡,卻很淡很淡。她笑著讓了一讓,神色間有些疲倦,卻又有著安寧的歡愉。

    她領我去看熟睡的嬰兒。剛滿月的男孩,皮肉泛出柔嫩的粉色,這是她第二個孩子。我歡喜而又心酸,俯身看了片刻,感慨道:「中宮那麼熱鬧,這裡卻冷清了。」

    「這樣反而好呢。我喜歡安靜,也希望孩子們安安靜靜地長大。」羅夫人微笑著,細長溫婉的眼睛彎出柔和的弧度。彷彿世間沒有什麼事,能夠讓她不平,讓她嫉妒。

    然而,我卻因此而不平,而嫉妒了。

    正月之後,離開平城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心中越是歡喜,越是憂惶。

    一旦離開平城,我真正是舉目無親了。父親長年臥病,無法南遷,我母親自然要侍奉左右。到了洛陽,我再無親人能夠倚仗。馮誕是馮清的兄長,卻不是我的;馮夙尚需我提攜,又如何能指望?至於馮修、馮聿,路人一般,更不必說了。人說我好家世,然而這家世又是這般涼薄。

    啟程之前,拓跋宏有詔書來,允許我和馮清回府小住幾日,權當作別、盡孝。這額外的恩遇,已讓人稱羨了。

    擇了吉日,輕車簡從,我又一次站在昔日的朱門繡戶。宮廷的錦繡繁華烙在我的生命裡,對照此地,竟覺得萬般淒涼。連昔日曾有過的恣意歡暢,此刻都記不起來了。

    父親病得很重。母親俯下身,再三喚他,他的眉眼才有一絲顫抖。眼皮只是微微一跳,隨後,目光虛弱地游移著,最終凝滯於我的面容。他唇角僵硬,似有笑意,然而終究沒有笑成,卻連眼皮也沉重地闔上。喉間只餘極輕極細極長的一聲歎息。

    我早已忘了拭淚。悲從中來,這悲傷中還滲著埋怨、委屈和內疚。馮清也紅了眼圈,上前幾步,俯身探視,隨之竟跪坐在地上,努力將臉湊向父親。「皇后,這可使不得呀。」我母親驚道。馮清並不看她,只是擺手制止她說話。

    我不覺也呆了。因為記憶裡,她似乎從未如此。

    「爹,爹……」她此刻只是一聲一聲,喃喃地、失神地喚著,彷彿受了無限委屈。父親又勉強抬眼,努力睜目看她。他從前並不寵愛這個女兒,此刻,卻是滿眼的憐惜。馮清將臉埋在錦被中,含淚道:「爹,女兒要去洛陽了……」

    我驀然明白,她為何這般委屈了。她繼續喃喃泣道:「恕女兒不孝,不能侍奉您終老……母親葬於平城皇陵,恐怕今後也不能年年祭掃了……」父親最初只是安靜地聽著,然後以渾濁而低沉的聲音打斷她:「清兒,你為何不換漢裝?」

    馮清立刻噎住,我的淚水卻再次湧出,感慨而又欣喜。父親緩緩地說:「皇上的詔令已經下了。你是皇后,不能公然反對。」

    馮清委屈地說:「爹,我沒有……」

    「那麼,就換漢裝吧。」這是父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然而,他對我卻無一言。我心中大慟,終於流淚請求道:「爹,您和我也說兩句吧。」他的面上霎時浮現出溫和而憐憫的微笑,輕聲說:「洛陽是更廣闊的局面……你,好自為之罷!」

    我跪伏於地,瞬間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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