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十四章 天將愁味釀多情(4) 文 / 紫流蘇
翌日家宴,觥籌交錯中淡化了勾心鬥角。拓跋宏心情甚好,隨口說道:「朕這次走的是水路,因而費了許多天。」他面容清穆,這次分別又是半年,這中間諸多變故,他眼中分明有悲涼之意,卻又沉靜得好似什麼也沒發生。
馮清一直是鬱鬱寡歡的模樣,此刻,勉強打起精神,和婉地勸道:「河流捍猛,陛下萬金之體,豈能輕易涉險?」拓跋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隨即在他身側笑道:「皇后此言差矣。陛下洪福,自有神靈庇佑。」馮清的目光帶著恨意,斜掃過來。我視若無睹,只望著拓跋宏稍有幾絲暖意的眼睛,又道:「陛下此舉另有收穫也未可知。遷都洛陽,可通四方之運,但百姓憚於河流之險,因而水運不興。眼下,他們見陛下也走水路……」
他終於開懷一笑:「妙蓮說得不錯,朕正有此意。」這笑容中有他昔日酣暢的影子,卻分明不似舊時。馮清蹙眉,帶著輕微的不滿,啟齒道:「陛下……」
拓跋宏的笑意徐徐收起,面色忽然一沉,有些突兀地質問道:「朕已下詔換漢裝,你們這是存心抗旨?」問罷,環顧四周。眾人立時靜默,不安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鮮卑衣裙。馮清卻是仰面直視,見他雖然只是三分怒容,卻有十分威嚴,不得已,欲言又止。
「皇后。」拓跋宏或許念及馮家之喪,稍有不忍之色,但仍然嚴厲地說,「朕意欲革新,你身為六宮之主,該為後宮做一個表率。」馮清不言,只將頭默默地轉了過去。拓跋宏的唇角微微一動,卻並非笑意。
終於承受不了這冷凝的氣息,馮清忽然起身,悲切道:「陛下,禁穿胡服,天下所不yu。您該聽聽長者之言,東陽王、尚書令等老臣,他們在平城仍著鮮卑裝,期待皇上收回成命……」她忽然噎住,半截話彷彿被外力生生斬斷。因為拓跋宏冷靜的目光中,忽然泛出一絲無聲的冷笑。
旁觀者清,我心中猛然一震。東陽王、尚書令!旋即聯想到拓跋宏拒絕回平城奔喪,態度竟強硬至此……我心中大驚,暗道:竟是如此?思緒在信馬由韁的奔騰中漸漸拼湊起一個模糊的因果。近來驚惶不安的感覺,終於在此刻尋到了緣由。
我忽然怕了,原來他的危險曾擦身而過。然而,轉瞬卻有另一個主意,順水推舟地成形於胸……
馮清顯然不明白自己這番話哪裡出了問題,但拓跋宏這般神色,卻是她從未見過的。起初是懵然與委屈,隨後,她終於沉默,漸漸紅了眼圈。
隨之而來的沉默中,我忽然轉向馮清,彷彿姊妹倆並無嫌隙一般,推心置腹地說:「皇后難道忘了,我們離開平城前夕,父親是如何叮囑的?」
馮清的身子猛然一顫。她望著我,淚光一閃,怨恨與悲慟兼而有之。又過了半晌,她猛然掉頭,上前幾步,朝拓跋宏跪下。似鬱積了許久的悲和怨,於瞬間洶湧,她帶著淚聲求道:「臣妾求陛下開恩!收回成命,讓臣妾之父在平城下葬吧!臣妾的母親,去世已有多年,求陛下念在死者的份上,讓她清清靜靜的,勿為異鄉之魂……」
拓跋宏起初有不忍之色,yu扶她起來,待這幾句入耳,面色卻變了。他居高臨下,只漠然望著她,徐徐擺首。
「皇上……」馮清心酸,膝行幾步,攀住了他衣袍一角,泣道:「皇上難道不顧念臣妾的兄長麼?臣妾之父為國為君盡心竭力,求皇上回平城,親自送一送他吧……」正如我意料的一樣,聽得「平城」二字,拓跋宏神色一凜,若有所思。
我幾乎不能再思考了。在這當口,猝然出聲,輕聲而堅決:「不,皇上不可!」
剎那寂靜。馮清愣愣地望著我,我決絕的神色更堅定了這冒險的一步。她的淚水瞬間凝住,不置信地顫聲問:「你……你說什麼?」我跪下,深深稽首,重複道:「陛下萬萬不可回平城。」
我垂首,看不見拓跋宏的表情,然而他的震動,卻隨著暗湧的氣息清晰地傳達到我心中。馮清不解,然而恨極、怨極,霍然起身,一個踉蹌,幾欲甩手摑我一掌……冷不防,拓跋宏適時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力道很大,馮清的面上現出苦痛的神色。拓跋宏的目光亦銳利地逼視著,那是前所未有的疏離、戒備,以及憎恨。
馮清的恨,終於褪去了,只剩茫然無措。拓跋宏終於鬆開手,決絕地、毫無眷戀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