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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十五章 一種蛾眉明月夜(2) 文 / 紫流蘇

    六月癸卯,皇太子拓跋恂前往平城,赴太師之喪。

    拓跋恂只有十三歲。皇家的孩子素來早熟,他似什麼都懂,又似什麼都不關心。這恰是最讓人懷疑的。

    我婉轉地問:「皇上真的讓皇太子去麼?」拓跋宏說:「皇太子的身份,在禮儀上應該能夠代表朕了。」

    我搖頭一笑:「臣妾並不是這個意思。」心底竊竊思量,懷疑拓跋恂與鎮守平城的東陽王等人關係不淺,不知他是有意呢,還是偶然?但這番話卻不可直言。拓跋宏亦不明白,只是笑道:「你是擔心恂兒麼?十三歲的孩子,也該歷練一下了。」

    言盡於此,且冷眼旁觀罷。

    七月,父親的靈柩被迎回洛陽。我與母親再度相見,相擁對泣。喪葬禮畢,悲喜褪去一層,心上的繭自然又厚了一層。

    馮家,轟轟烈烈的時代終於過去了。縱然後位還在,朝中卻無實權人物了。那麼,這後位亦並非牢固吧?

    八月間,拓跋宏陪我上邙山拜謁父親的墳墓。拓跋勰亦輕車相從。一行車駕從洛陽城中穿梭而過。單純屬於民間的諸般喧鬧,被隔在厚重的車帷之外。那隔不斷的,卻是令人恍惚的親切與溫和。然而,也顧不上了。

    車駕出了皇城。拓跋宏掀起車簾,指給我看,那遠處蒼茫的山下,白石砌起的一圈牆垣:「那就是長陵。」我驀然想起,他那日曾說過合葬的話,就是此地麼?一時便怔忡起來。

    「妙蓮,你想什麼?」他問。我回過神,忽然輕輕地笑了一聲。這一笑,便有一絲殘忍。他又問:「你笑什麼?」本該幽怨的逼問,卻被我悉數化成溫婉的歎息:「臣妾笑自己癡心呢。說什麼合葬,臣妾並無那樣的資格。」

    他的神色,瞬息黯然。他懂得我並未傾吐出來的半句話:只有皇后,才能與他合葬啊。但無可奈何,他不過是低頭歎息。

    我逃避一般,將頭轉向車外。只見另一座低緩的山坡上起了一處新墳,下意識地問:「這是……」剛一出口,心中猛然一震,已經明白過來,拓跋宏卻又說道:「是文昭貴人的墳墓。」

    我默默地低下頭。今日心緒悲涼,竟惴惴地想起「報應」兩字,耳畔有風聲,卻又夾著沉埋經年的一句話:「除了我,沒人能帶給你報應。」

    那人呢?我心中風馳電掣一般,掠過往事的影像。炎熱的天,忽然感受到一種徹骨的涼意。

    到了山頭,拓跋宏下令除去冠蓋。

    父親的墳墓是新近建成的,但有清淨肅穆。山頂風疾,吹得我衣袂翩翩,淚水才剛泛出,卻又風乾。

    拓跋宏持香遙拜,默然久立。拜畢,他忽然歎道:「若太師還在,今日改革的阻力會小一些吧。」我無語,本是留了餘地待拓跋勰接口的,然而,他亦是無言。

    拓跋宏一擺首,見道旁蒼松翠柏,高下相間,忽又回首道:「你二人皆是精於漢學的,今日可有文思?」

    我淡淡一笑:「皇上說笑了。臣妾並無文采,何來文思?歌詠之事,就看始平王罷!」明明感覺到拓跋勰清目一眄,也全作不在意。他略欠身,謙和地說:「昭儀謬賞了。」

    拓跋宏望著他微笑:「彥和,這裡並無外人,何須如此俗套?」並無外人?我心中一怔。他又道:「始平王是我朝的才子,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詩,彥和是否可以一試?」

    拓跋勰的面色卻是微微一變。曹子建的七步詩,藏著兄弟相煎的因果。今日,縱然說者無心,聽者卻不能不細細揣摩。我亦覺得有些不妥,默然看了拓跋宏一眼。他會意,立刻溫和地解釋道:「朕並無別的意思。卿可為子建,朕不為子桓便是。」

    「臣不敢。」拓跋勰誠惶誠恐。隨後,又以至誠的口氣說:「臣雖不才,見陛下心懷憂慮,也願逞才借勢,口占一詩,以慰君心。」拓跋宏頷首道:「那麼,你就上前來,大概十來步,能成詩麼?」

    拓跋勰不答,卻果斷地邁出了第一步。他謹慎,而又自信,凝神而思,一面又緩緩邁出一步,同時朗聲念出:「問松林,松林經幾冬?」起頭便是一片蕭肅,我和拓跋宏對視一笑。拓跋勰已是第四步了。

    「山川何如昔——」他從容走來,目不斜視。拓跋宏以讚許的目光示意他繼續下去。他思忖著,腳下卻並不停滯。當他走到拓跋宏跟前時,正好念出最後一句:「風雲與古同?」

    「好,好極了!」拓跋宏笑著讚道,「朕明白你的隱喻。山川何如昔,風雲與古同。」又笑著問我:「妙蓮,你可留意到,他走了幾步?」我略一遲疑,還是準確地說:「十步。」

    拓跋勰忙欠身遜謝。皇帝卻已吩咐侍從準備紙筆了。因他雅好文學,時常即興落筆,詔書亦是親自草擬,倚馬可待,因而,即便是出巡,文房用具也是隨行的。他說:「彥和,朕今日便了卻你一樁遺憾罷。」

    拓跋勰微微一驚,但並不出言追問。筆墨已備,拓跋宏卻負手立於松冠之下,只伸手指了指侍從剛擺上的一條長几,眼睛望著我,說:「你寫,朕來口述。」

    我亦有些吃驚。猶豫了片刻,還是順從地坐到幾前,持筆蘸墨以待。拓跋宏沉吟片刻,緩緩說道:「詔曰:弟勰所生母潘氏早齡謝世,顯號未加。勰禍與身具,痛隨形起,今因其展思,有足悲矜。可贈彭城國太妃,以慰存亡。」

    「皇上!」拓跋勰頓覺意外,又覺不安。拓跋宏笑道:「你的生母早年謝世,先皇未及冊封。朕即位後,本該為她加封號的,奈何當年太皇太后在位……」我不覺停了筆。他又說下去:「今日借詩追封,朕拖延至今,對你不住。」

    拓跋勰惶恐,yu下拜,拓跋宏卻已輕輕地托住了他的手臂。他搖頭歎道:「彥和,你不該如此見外。」

    我亦歎息,竟是從來不知,拓跋勰也有這樣一段傷心事。復又低頭,提筆寫完最後一行:「可贈彭城國太妃,以慰存亡。」寫到「彭城」二字,不覺微微一怔,按理,當為「始平太妃才是,為何是彭城?

    拓跋宏隨後解釋道:「宋王重病,無法攝南方諸州軍事,朕打算徙封你為彭城王。」拓跋勰謝恩。我卻吃了一驚。彭城是臨近南朝的軍事重鎮,拓跋宏將最愛重的弟弟封到此地,顯然是準備把南方諸州的兵權委於他手了。難道,又要南伐?

    我悄然看了拓跋勰一眼。他如此年輕,眼角藏蘊秀氣,眉梢斂帶清剛。我們兩人,同年,卻注定不是同心,不能同命。我看他的人生,風華正茂;他看我的人生,縱情得意。然而,我們各自又有各自的落寞,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註:這次賦詩本該在銅鞮山,而非邙山。拓跋宏也作了詩,但史書上查不到原文,只好略去了,讓拓跋勰獨領風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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