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十五章 一種蛾眉明月夜(3) 文 / 紫流蘇
幾日後便是中秋了。
暑氣褪去,秋意漸濃,拓跋宏攜妃嬪同游華林園,觀景陽山。這一行如花宮眷,滿目錦繡,惟獨少了皇后。眾人不敢有一字言及,私下裡卻道路以目,少不得暗暗揣測一番。
拓跋宏只當沒這回事罷了。遊目騁懷,江山多嬌盡收眼底。他心情甚好,唇邊的笑意自自然然;亦時時相顧,拈了些尋常話語,看似隨意地與我說著。其他人,倒有幾分陪襯的意思了。
我心中雖歡喜,但眾人面前,不知怎的,竟也有幾分羞澀。彷彿這人生,只是初見。
黃門侍郎郭祚見皇帝笑意融融,便適時奏道:「山水者,仁智之所樂。臣請修整園林,以便陛下在政務之暇能有個賞心悅目的去處。」
我含笑望著拓跋宏。他淺淺一笑,卻有些不以為然的意思。果然,他如是答道:「昔日,魏明帝以驕奢失於前,朕豈能步他後塵?」
眾人皆讚他賢德自守。我心中的歡喜卻驀然冷卻。眼中含著清愁幾許,只在很近的距離之下,才輕聲笑問:「青春年少又有幾何,皇上何不恣意一回?」他側首看我,笑容中也有悲涼:「妙蓮,我不可以。」
端莊的笑意到底掩去了我心底的愴然。
這一ri遊樂,心中便忽悲忽喜。喜的是自己風華正茂,他如今又是這般眷顧,人前人後既不避諱,亦不張揚,惟有坦然而已;悲的卻是這名分的拘束,以及一切順遂之後,那暗自埋伏的宿命。
到了夜間,清輝照拂花林,又燃紅燭,又照紅妝,又歌舞宴飲,又詩賦助興。
馮清不在,拓跋宏便留了身邊的位置與我。我心中是不屑的,輕拂衣衫,仍在屬於自己位份的位置上安然坐下。他的目光輕移過來,疑惑而又遺憾,還有輕微的嗔。我掩了口,向他一笑。他不動聲色,卻不自禁地銜起了一絲微笑。
布菜斟酒間,我上前跪坐於他面前的橫幾之側,附耳道:「陛下似乎該派人去接皇后。」他面色微微一沉,眼睛仍望著前方,滿殿舞衣翩躚。須臾,他輕聲道:「妙蓮,你不要管她。」
我言不由衷地說:「帝后失和,怕有損皇上清譽,臣妾心中不安……」他神情一怔,半晌,擺首道:「皇后留戀平城。她一ri不換漢裝,不說漢語,朕決不見她。」
這般僵硬的口氣,我便放心了。於是越發做出為難的樣子,輕聲道:「白天遊園,皇后不在倒也不妨;夜裡開筵,這麼重要的位置缺了個人,恐怕不妥,明日還不知會生出什麼閒話呢。」他執杯,輕輕抿了抿,我已覺察到他的猶豫,又道:「皇上只要點頭就是了。皇后到了,臣妾自去奉迎。」
他有些驚訝,看了我一眼,沒有作聲。我隨即解釋道:「皇后晚到,難道要這麼不聲不響地進園子裡來麼?皇后與臣妾有些成見,臣妾也想借這個機會……」他輕輕說了一句:「皇后固執得很,只怕你……」
「皇上放心罷。」我笑了。他含著歉意說:「你這樣委曲求全,朕於心何忍?」
我笑而不語,又為他斟滿一杯。這才起身,悄然退到殿外,吩咐殿前候召的侍從:皇上口諭,接皇后來華林園赴宴。然後,再次入內,在一片歌舞昇平中,暗暗向拓跋宏微笑示意。
重新入座。心中彷彿被什麼事牽掛住了,煩憂莫名,卻並非單純為了馮清。我終於再度起身,輕步退到殿外。
月色一直照到廊間。踏著一地清輝,漸行漸遠,心中忽然一冷,我豈是真心為拓跋宏與馮清和解?不過是要讓她的鮮卑衣裙,在一片漢家霓裳中顯得尤為刺目;讓她的鮮卑話音,在一室中原正音中顯得尤為刺耳罷了。
走開去,卻聽見渺茫的笛聲。那音色甚是清曠,譬如幽泉一縷,只是一縷罷了。
我知道是他。循聲而去,默然立了一晌。人雖浸潤在笛聲中,心思卻悠然已遠。那人未必不知,卻仍然拈了新調,靜靜地吹完。待他回頭看我,我不禁戲謔道:「有人偷聽,難道笛膜也沒有破麼?」也惟有拓跋勰,聞言一笑道:「惟有弦斷,又何來……」他忽然停住,因我是cāo琴之人,「弦斷」二字已是不吉。
我淡淡一笑,也無甚話說。他低頭把玩著手中的玉笛,漸漸斂去了笑意,道:「臣有一事相告。」我沒有說話,心知此事並不尋常,神色凜然一正。他以淡漠的語氣陳述道:「文昭貴人的兩個哥哥,高肇和高顯,從遼東來到洛陽,他們找到我的府邸,請求覲見皇上。」
靜默了片刻,我沉著地問:「這兩人如何?」拓跋勰搖頭道:「不過爾爾。」即使不過爾爾,我也不能讓他們分享高貴人的哀榮。好在顧慮畢竟少了一層,因笑道:「那麼,殿下又何須為難?」
這句話,逆轉得太快。拓跋勰又是一怔,笑意卻漸漸浮現出來:「正因為他們不過爾爾,臣才斗膽告知昭儀。」我看著他的眼睛,以審視的目光,聲音是冷的:「我也明白,正因為他們不過爾爾,你才敢欺君。」欺君二字,有些重了。他面色忽然一變。
我笑道:「你何須特意告訴我?彥和,你要與我做一筆怎樣的交易?」我心裡終是清醒的。他驚怔,許久之後,才愴然一笑:「請你原諒,我另有為難之事。」我挑了挑眉,靜靜地望著他。
他說:「昭儀如今收養了二皇子,必然不願他憑空多出兩個舅舅。那麼,臣可以設法打消此事。只是——」略一猶豫,他終於抬首道:「臣希望能要回那面琥珀刻獸。」
遙遠的記憶剎那傾塌。我失色,突兀的涼意從心底的最深處,慢慢地、慢慢地湧上來。我在壓抑中輕笑出聲:「彥和,你不再是當日的始平王了。」說著,自己先是一怔,他如今已徙封為彭城王。
他說:「並非臣吝惜那面琥珀,只是聖上所賜,獨一無二,臣唯恐日後有失,對昭儀不利……」渾身冰涼徹骨,我含著單薄的笑意:「自我回宮,你我並非今日才見面,你既想要回去,早日開口便是了,何必拖到現在?」他目中一點恍惚,道:「臣不敢,不敢辜負……」
我冷冷一笑:「不,你是開不得口,非要借了這個機會。你這件心事想必存了很多日子吧,怕後患無窮麼?」他yu辯,卻又默然。這樣尖銳的質問,他到底也平靜地接受了。
我正色問他:「彥和,你當日為何不告之皇上,我出宮時你曾來相送?」他怔了片刻,才緩緩說:「臣欲言而又膽怯。」
他亦是多心多慮之人。我無法苛責,只是忍淚而笑:「那你當初何必……」想起當時,那是我幾近絕望中唯一的慰藉。莫非只是他年少氣盛下的衝動?我於君王的情愛,多少都灰了心;只感激拓跋勰曾欣賞,曾相知,這紅塵歲月,縱是蓮心苦,亦有些甘味。
「當初,以為就此訣別,永無相見之日。」他這次卻很快接過話去,「我以前說過一句話,你或許不再記得了。」他如當年一般,深沉道出,「我要守為臣的本分,也會為你計量。」
心中霎時悲喜參半。我的淚水嚥了回去,心到底還是冷卻了。又過半晌,待諸般心思都沉了下去,我淡淡地說:「可惜了,你不早說。」
他忽然緊張起來:「難道……」我抬手抿了抿鬢髮,眼睛望著別處,漫不經心地說:「這些舊物,都留在平城家中了。」他望著我,竭力控制住疑惑的神情。我笑道:「我回宮那日,你也在馮府。如此倉促,難道我還整理舊物麼?」
他惟有默然。此時月明星稀,卻有一團黑影倏然掠過,撞得樹枝猛然一顫,拓跋勰微驚,猝然抬頭:「那是……」
月色暗了,幾片落葉悠然墜下。我忽然恣意地笑了,聲音清凌凌的:「殿下原來不知,那是烏鵲呀。這種鳥兒常棲息在枝椏上,對光線最是敏感。月影明暗,細微處的變化,常常驚飛它們。」
那嘶啞的鳴叫聲,無限淒涼,終於漸漸遠去了。我悵惘而又歡喜地笑著:「聽,烏鵲的叫聲,真是淒涼極了。」
真是淒涼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