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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十九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4) 文 / 紫流蘇

    轉身入室時,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種驚悚的感覺:元宏已經回宮了!

    已是薄暮時分,西天尚有些殘霞。我凝神看了片刻,似什麼也不想,又似今生今世都思忖盡了,轉身卻將那枚琥珀刻獸丟於奩中,不再相顧。如今終於明白,只有對於元勰的情意,才完全出自真心。因為對於他,沒有任何野心,我從未想過要從他那裡得到什麼。而這情意,不是愛,亦不是喜歡。只是寂寞,只是因為他的人生,我未曾得到。

    我終於轉入屏風後。月白廣袖襦,縹色彩繡裲襠衫,丹碧紗紋雙裙,鄭重其事地穿戴起來。時而左右顧盼,一絲褶痕也不留下。這一刻,彷彿歲月回轉,我仍是那個懷著綺念的十四歲少女,以翩翩漢裝期待君王一顧。而那鮮卑族的少年君王,仍是素未謀面啊!於是,眉眼間竟也含了一絲溫柔的笑。

    繞過屏風,卻見黑暗中有一個修長的身影,靠著我的妝台。我被唬了一跳,但旋即平靜下來,微笑道:「高郎,是你麼?」不須他回答,我又道:「事到如今,你也難逃一死。」他並不說話,雙手只是抄在袖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卻感覺他似乎微笑了一下。

    「你怨我麼?」我倚著屏風,柔聲道。微風拂過簾帷,皎皎月光,被窗紙濾得淡而薄,依稀照見他的側臉。我一驚,彷彿初次見他。他猝然道:「妙蓮,我……」剛開了個頭,又硬生生地煞了尾。

    我並未往心裡去,仍然笑著:「高郎,你可曾恨過我?」他微帶怔忡的回答:「有的。」說得這兩個字,彷彿他也是如夢初醒一般。他怔了怔,又說:「從你離開平城前夕,向我討要毒藥的時候起。」我剎那黯然,心中亦覺殘忍。多年前的那一刻,溫情所餘下的灰燼,卻被我用來索取與利用。

    他望著我的眼睛,以一種無可挽回的絕望和堅定,緩緩說道:「若非此事,我可以無怨無悔,與你永不相見。」我忽然笑了起來,雙手扳著六曲白團屏風框上的雕花,輕輕彈指,頗有些恣意而漫不經心的模樣。忽又盯住了他的眼睛,含笑將尖銳的鋒芒打磨得圓潤些:「事到如今,不妨對我說句實話,你事先真的不明白陳留公主是在利用你麼?」

    他無聲地笑了,狹長的目中有幾分yin惻惻的濕意。他沒有回答,我亦不須他回答。

    然後,外間通傳:皇上召見中官高菩薩。

    我心中仍是顫了一下。元宏,他不再信任我了!高菩薩並沒有一絲驚惶的神色,從容轉身,於戶限之外驀然回首。我並未看清,卻感覺到他所有的癡嗔悲喜,盡在這雲淡風清的回眸一瞥中。

    我忽然淒愴地笑了起來。屏退眾人,獨坐於妝台前。一面流淚,一面將頭髮全部打散,拈起角梳,默默地,將每一下都梳到頭。挽的是涵煙髻,頂插金枝花釵。極短的時間內,蘇興壽、雙蒙等人皆被傳召。我充耳不聞,兀自將雙明珠懸於白璧般的耳垂之上。

    終於,長秋卿白整親自前來,道:「皇上傳召。」

    我與以往並無兩樣。彷彿是新近承寵的妃嬪,含著矜持而又驕傲的笑,盛妝華服,昂首走出。重翟羽蓋金根車,駕青輅,青帷裳,雲虡畫轅,黃金塗五采,蓋爪施金華。仍是皇后的車輿啊。我一笑間,隱約已有淚光。暮色湮沒我的嚴妝,而四起的熒熒燈火,又照見了我黯然失神的眼。這一路,卻是走向繁華的盡頭。

    含溫室的燈火,一如舊日。

    元宏瘦削的身影拖曳出冷厲的稜角。他並不回頭,卻有御前侍奉上前搜我的身。我頓時懵然,此時此地,已全然不復皇后的尊嚴。我知道這是他有意給予的羞辱。

    他說:「但有寸刃,立斬無赦。」每一個字都有尖銳的稜角,漸次砸在青石方磚上,字字如冰,粉身碎骨。

    我立時愣住,渾身僵硬,衣裙任人翻動,心中綿密地痛著。當他們漸次退下之後,滯重的殿門終於在我身後沉沉地合上。我亦不回頭,因為退路已無。

    青色織錦的舄無聲息地踏在紅絨地衣上,向他緩緩靠近。這似乎是最後一次。我忽然從容而決絕起來,以前所未有的莊容,緩緩下拜,口中猶誦祝禱之辭。

    「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靜默了許久,元宏這一聲,猛然迸發。不似他原來的聲音,但依然低沉而有節制。只是四面靜得駭人,顫顫的尾音,清晰可辨。他隨即轉過臉來,蒼白的一張臉,隱隱泛青,目中森然,直凜凜地射來。

    我心中猛一激靈,即刻淚流滿面,然而聲音並未哽咽:「臣妾罪該萬死……」說著,深深埋首,在他的身軀所投射的陰影下,藏匿起我的憂惶與羞慚。

    他似乎震了一下。過了半晌,感覺到他遲緩而沉重地靠近,我淒惶地抬起頭,他倨傲凌厲的目光掩去了其餘一切虛弱的感情。他緩緩地揚起手,琥珀色的流彩,在我的淚光中猝然一閃。只聽得「咚」的一聲,似有冷硬的物件,墜落於我身畔。而墜落的源頭,正是他揚起而又驟然鬆開的手。

    我一低頭,彷彿遭了電擊,渾身都重重地一顫。琥珀刻獸!中間凝固的蟬,正殘忍而猙獰地瞪著我。元宏佈滿血絲卻倔強地睜著的眼,兀自逼視著,狠狠道:「朕一貫信任你們兩人……」

    我愕然,有些茫然地望著他。而這般神色卻越發激怒了他。他忽然蹲下身,雙手猝然握緊了我的雙臂。我新近消瘦,不足一握,而他的力道承載著心中諸多苦痛,叫我不堪承受。「你還有什麼可說!」幾乎是暴怒的吼聲。同時,手臂重重一提,我身不由己地跟著他站了起來。身體有拔高的趨勢,我吃痛,站立不穩,而思緒卻猛然通徹了。

    「不,皇上,不是這樣的!」我剎那嘶喊出來。元宏並不鬆手,我似乎聽到骨骼擠壓相鳴的聲音,深深地吸著氣,眼中直逼出淚來,卻還是不敢低頭。他一字字,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自稱罪該萬死麼?你以為朕還會被你愚弄?」

    我吃力地辯白道:「臣妾不為自己狡辯,亦不辭一死。但此事,確與彭城王無關。」思緒固然還是凌亂的,卻也猜度出高菩薩的用意了。他好狠,然而,我又如何解釋?

    元宏的目光卻越發狠厲起來,顴骨燒得通紅,額上的青筋亦條條凸起而微顫,他的憤怒已然有了瘋狂的痕跡。我心生怯意,不忍卒視。他以鼻息冷笑道:「你是在為他求情?」他忽然鬆開了手,我的雙臂已經發麻,踉蹌幾步後,終於喘一口氣,無力地伏在地上。

    「你敢說你不曾傾慕他,你敢說你出宮之後不曾與他相見?」他凌厲的語勢,步步緊逼。我yu辯,卻不知從何說起。倉皇無奈之下,只是含淚擺首,囁嚅無以成聲。他即刻從我身邊走過,立於門邊,輕輕擊掌。門應聲開啟,卻見侍衛綁著高菩薩立於戶外。

    在見到他的瞬間,我瞠目,咬牙道:「你……」終覺無可言說。高菩薩卻再也不看我一眼,疏遠而又淡泊的神情,只直面元宏一人。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冷漠。

    「皇上,奴才本是馮家延請的醫師,曾為皇后診病。陳留公主yu以此污皇后之名,才設計召奴才進宮執事。」他揚聲道,「至於皇后私情,則另有隱衷,奴才方纔所言,句句屬實。」

    元宏揮臂向我一指,怒目瞪著高菩薩,道:「你再說一遍給她聽!」高菩薩侃侃言道:「奴才已將當年在馮府的所見所聞,全盤托出,皇后亦是心知肚明,奴才不敢再說一遍以污皇上視聽。」

    事情急轉直下,我幾欲發狂。他竊去的琥珀,恰恰印證了他所謂的「隱衷」。我淒厲地叫他一聲:「高菩薩!」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帶任何感情。我轉向元宏,深深稽首,迭聲道:「不,皇上,陳留公主並非陷害,臣妾確實與……」

    元宏驀然揚聲道:「還不將他帶下去!」他的聲音蓋過了我虛弱的表白。高菩薩卻笑了。這一笑,彷彿是解脫,是前所未有的恣意。

    元宏握拳,果決地一揮手,短促地吐出一個字:「斬。」

    我絕望地跪著,多年前熟悉的聲音冷冷地迴旋道:「除了我,沒人會帶給你報應。」一遍遍重複,往事亦一遍遍重複。高菩薩平靜地看了我最後一眼。我終於明白,他甘願赴死,只為了等待這一刻。

    終於,我跪行上前,yu攀住元宏的衣袍。他卻退後一步,只留下我的手,空茫地停在空中。昔日恩愛,一旦坍塌,竟是如此。

    愣了片刻,我說:「請皇上屏退侍從,臣妾有事啟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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