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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二十章 一生彈指渾無語(1) 文 / 紫流蘇

    太和二十三年,四月丙午,元宏崩於谷塘原行宮,時年三十三歲。謚曰孝文皇帝,廟曰高祖。五月丙申,葬長陵。馮皇后亦殂,謚曰幽皇后,葬長陵塋內。

    再度隨御駕從洛陽返回懸瓠軍中的時候,元勰已隱約感覺到了皇帝的反常。似乎是在審問皇后之後,皇帝已對他有了疏遠和冷淡的痕跡。

    上個月,陳留公主風塵僕僕地來到軍中。他起初以為她只是為了逃婚,然而,公主的神色卻是凜然而不可侵犯,隱約還藏了一絲幽秘的笑。她說:「請彭城王暫且迴避,我想單獨與皇上談一談。」元勰愕然,因為他與皇帝親密無間,連軍政大事都不曾迴避。皇帝也頗感意外,然而,不等他示下,元勰已欠身退出。

    公主倔強,甚至偏執,元勰是瞭解的。儘管他認定此事無論如何都與他無關,但心中還是忐忑,有一絲疑問亙在心間:與皇后有關麼?他不敢去想,明知無法摒去這種莫名的牽念,卻勉力不讓自己去想。

    然而,公主退出之後,皇帝什麼也沒提,只是簡單地吩咐道:「回宮。」元勰愣了,皇帝似乎有些焦躁,心神不定地踱了幾步,終於強作鎮定地說:「彥和,你和季豫隨我回宮。王將軍留在軍中,都督各州軍事。」

    季豫,是北海王元詳的字。諸兄弟中,元勰行六,元詳行七。

    他們即ri動身返回洛陽。離開懸瓠時,元勰心中頗有些惶然。王肅並未過問此事,看他的神色,卻彷彿已經瞭然。元勰亦沒有向他提及。

    回宮之後,聽說是巫蠱。他大驚,不敢置信,而元宏卻冷冷地盯著他看,頗有些審視的意思。他頓時無措,而皇帝的意思,分明是想聽聽他的說法。他終於謹慎而模糊地說:「巫蠱之事,恐怕另有隱情吧。」他並沒有覺察到,皇帝那一聲:「唔,你倒體諒她的隱情。」以及隨之而來冷厲的目光,是正對著他的。

    元勰不再說什麼。皇帝的家務事,他以為不宜過問。儘管他並不明白,妙蓮何至於借助巫術?他知道她是有些野心的,然則,她想效仿文明太皇太后麼?他直覺上卻並不相信。然而,他並不敢真正為她求情。

    哪怕這僅有的一句,也是為了他的兄長。他知道皇帝並非真的絕情。「馮家的女兒不可復相廢逐。」這只是借口吧。今時今日,他又何須顧及馮家?元勰是明白的,因而有意想給皇帝一個台階,這才順水推舟地說:「巫蠱之事,恐怕另有隱情吧。」

    言盡於此。

    然而,征戰卻不罷休。聽聞御駕將再往懸瓠時,元勰當下便驚了,然後推心置腹地說:「陛下的身體才剛剛康復,近來心緒不佳,多有反覆……」元宏冷硬地打斷他:「朕沒有病。」這分明是決心已定。元勰無法再說什麼,默默退下。

    匆匆趕往懸瓠,似乎……似乎是在逃避什麼。而淒厲的冷風,依然吹不去元宏眼中的愁怨。

    在懸瓠軍中,兄弟倆一如舊日,朝夕相對。然而,這其中,似有什麼,在悄然轉變。元勰望見皇帝堅毅的目光中藏著徹心徹骨的悲涼,他沉默寡言,終日只埋首案牘。而他此時,已經生了很重的病。別人未必知道,卻瞞不過元勰。

    元勰依然隨侍御前。皇帝很少開口,有時也與他商量,口氣卻是淡淡的,無可無不可的樣子;處理軍政時,時常衣不解甲,徹夜危坐,不眠不休。元勰yu勸,但皇帝漠然決然的神色,分明又是拒絕勸諫的表示。有時,他看見皇帝憑欄而立,凝目不語,望的正是洛陽的方向。

    而皇帝的病,終究是一日日加重了。

    有一夜,元勰設了壇,告天地及祖宗:若有不測,請以己身代皇帝罹難。他虔誠而鄭重地求禱,毅然決然。忽然,身後似有響動。他察覺到什麼,回頭一望,皇帝披了玄se披風,只露出一點纁se的袍子,正站在他身後。病容在清冷的月色下越發瘦削,那眼睛卻有些銳利的亮澤。元勰沒來由地驚懼起來。他總不信,皇帝的病已經到了藥石無靈的地步,而這一刻,他卻信了。因為皇帝的神色,是行將遠去之人的絕望與慘然。

    「皇兄!」他即刻上前,淚水莫名地滑了出來。他從未如此失禮過。「彥和,你這又是何必?」皇帝冷靜地開口,「你以為有用麼?」元勰噙淚不語。

    皇帝走過他身邊,兀自在壇前佇立片刻,忽然笑了:「朕祈求二十年,自以為並不貪婪,卻還是無計。」元勰有些失神,喃喃道:「二十年?」

    「是的,只要二十年。」皇帝堅忍而又決然,「五年經營洛陽,五年征戰南方,五年穩固天下,還有五年……」他愴然微笑,卻沒有說下去。元勰只是呆立著,直到皇帝問他:「你是心中愧疚,才如此?」他愕然,不明白,卻無從解釋。皇帝也不再問,看了他片刻,轉身去了。

    轉身的瞬間,他冰冷的眼,終於淌下了滾燙的淚。

    然而元勰並沒有看到。

    皇帝病得很重的時候,動輒發怒,左右侍臣,稍有不順意者,皆以死罪論處。元勰晝夜不離左右,每每婉轉進言。皇帝幾乎從未對他發怒過,此時卻冷笑了:「彥和,你這是為何?」元勰答道:「臣不敢忤逆,只想使皇上繼續保全仁德之名。」皇帝苦笑著,似有深意:「我為名位所累,不能隨心所欲。當初如此,今日亦是如此。」須臾,又深深地望著元勰,歎道:「罷了,免死罪,就看在你的面子上罷。」

    這段日子,元勰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左右。皇帝甦醒了,有時默默地瞅著他看,彷彿眼前的元勰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元勰不免有些悚然。

    那日深夜,忽然聽到皇帝有響動,他原本就未深睡,此刻忙趨前幾步,低喚:「皇上?」皇帝彷彿並不知道他在此間,看了他片刻,莫名地吐出一句:「是你。」元勰無措起來,他以為這是病人神志不清的表現,隨即垂手道出:「臣弟元勰……」

    「彥和,」皇帝忽然叫他的字,顯見神志是清楚的,隨後,於喉間發出低沉的一聲:「你下去吧。」元勰怔了怔,見皇帝的目光只是虛無地浮著,這命令卻是不容置喙的。他一面退後,一面卻在踟躕。忽然瞥見皇帝伸手在枕下摸索著,少頃,顫抖著拽出一隻布偶……元勰不禁出聲:「皇上……」

    皇帝這才發現他並未退出,但他卻難得地笑了:「彥和,你來看看。」元勰上前,雙手接過,小心翼翼地承托著。這不過是一隻普通的布偶,白綾上有些斑駁的墨痕,原本該是字跡,卻模糊得無從分辨。他終於問:「這上面是什麼?」

    皇帝輕聲道:「是淚。」元勰大驚,手指顫抖起來,不自覺地又問:「這是什麼?」皇帝仍然輕聲道:「是我。」

    元勰隨即叩頭,將布偶交還給皇帝。他明白了,這就是所謂的巫蠱。他看得出皇帝的深情與眷戀。但他不明白,亦不敢問,他只為他的兄長感到可憐。而那個女子呢,他心中也是可憐她的。但他畢竟是彭城王元勰。她是影,落到實處的卻是他的王爵、他的責任,甚至他的王妃李媛華。

    皇帝沉默了許久,忽然問:「我當年賜予你的琥珀刻獸呢?」元勰一驚,不敢抬頭,但很快就鎮定地答道:「臣行軍在外,不敢佩帶。」

    皇帝又笑了,眼角有了些酸楚的淚意。他這些年賜予元勰的,又豈止是這一面琥珀刻獸?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回答得那麼快,若非對此有特殊的牽念,他怎能立刻就於琳琅寶器中想起那面琥珀刻獸?

    皇帝終於斂去笑意,說道:「我有一件東西要還給你。」

    元勰仍然低著頭,卻身不由己地抬手奉接。那冰涼的觸感,從他的手心一直傳遞到心中。然後,他定睛去看。這一剎那,一種宿命的釋然泯去了他的畏懼與焦慮。長久以來隱伏的危機,終於來了。他痛苦而又無奈地閉上眼睛。

    「皇上……」元勰跪行上前,yu剖白心跡,然而,他縱有巧舌如簧,也無法解釋這一種人情啊。何況,他是宮廷中長大的,他知道這種疑忌與隔閡,一旦種下了,就無法消泯。而他又如何解釋人心中那一點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愫呢?儘管他實實在在是無辜的。他只能正視著皇帝,鄭重地說:「臣敢指天發誓,臣於此問心無愧。」

    皇帝似乎並不在意,見他鄭重其事,反而笑了,帶著戲謔而不羈的神情:「彥和,罷了!你收好它罷。」

    事隔多年,那塊琥珀刻獸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元勰的淚水是在很久之後才猝然滴落的。他那麼多年一貫是溫雅自持,未嘗將喜怒輕易示人,如今,卻在躬身退至垂門時,潸然淚下,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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