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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二十章 一生彈指渾無語(2) 文 / 紫流蘇

    到了彌留之際,有一ri,皇帝精神尚好,忽然喚元勰上前,彷彿兄弟間全無嫌隙。他望著因伺疾而形容憔悴的元勰,吩咐他備筆墨,然後,輕緩而有力地說:「我死之後,三夫人以下皆遣散還家。」

    元勰慨然,低頭伏案而書。皇帝緊接著道出:「賜皇后自盡。」

    元勰驚悚。此地,只有兄弟兩人,亦是君臣兩人。他暗暗心驚,為何皇帝要讓他預聞這份遺詔呢?一種悲涼無措的心緒,瞬間攝住了他。但,他還能如何?未有猶豫,他亦不敢有絲毫猶豫,隨即就秉筆而書,低聲應道:「是。」

    寫完這一行,他悄無聲息地抬起頭,元宏正闔目倚著,似睡非睡。他不敢驚動了皇帝,默默地等著。終於,皇帝睜開眼,似有淚意,卻從容不迫地說下去:「以皇后禮,合葬。」

    他淡淡地說出口。一發中,有千鈞力,震得元勰在剎那間失去了應有的反應。合葬,意味著兩個人的終結,但何嘗不是曾經深情的寬宥與眷念?他離世,也不要她獨活,而合葬二字卻抵消了那字面上的殘忍與自私。元勰悲憫地望著皇帝。病重的皇帝,顴骨微微泛出紅潮,目光卻是灼灼,似窺視著弟弟的反應。

    元勰神情不變,再度叩首道:「是。」

    周圍霎時靜了。兩人都無言。皇帝微微有些失神,望著他,良久才道:「朕該感激你才是。這些日子,全賴你內伺醫藥,外總軍務……」

    元勰惴惴不安,疑心皇帝有暗示他大權獨攬的意思,忙說:「臣侍疾無暇,安能治軍?願更請一王,總理軍政,臣願專心侍奉皇上於榻前。」皇帝擺首笑道:「侍疾、治軍,全在於你。我病重至此,恐怕時日無多。能為我安六軍、保社稷的,除了你還能有誰?」

    他這番話,是推心置腹,然而唇邊泛出一絲苦笑,到底有一絲不甘與怨恨。元勰惶恐,躊躇片刻,才揀了句話說:「皇上萬勿灰心……」皇帝卻驀然仰起身子,眼中泛出淚光,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我並不畏懼一死,你也無須忌諱。只恨天下未成,太子幼弱,社稷所倚,只在你一人而已。」

    元勰越發惶恐起來。皇帝的言下之意是要讓他輔政麼?但他不能不去揣測,皇帝對於身後事的安排是否別有深意:若皇后不死,他自然不可能輔政;而皇后被賜死,恰恰是他傳的遺詔,他又如何取信於元恪?他知道自己已是進退維谷,而他另有一層難以啟齒的疑慮:皇帝的話,焉知不是試探?

    元勰似驚似懼,戰戰兢兢而又極其誠摯地說:「臣久參機要,寵靈輝赫,海內莫及。陛下有日月之明,請恕臣忘退之過。若是臣繼續總握機政,恐怕有震主之聲,必有禍端。」

    皇帝一晌默然,又道:「孔明、霍光以異姓受顧托,你是至親,為何有這樣的顧慮?」元勰道:「昔日,周公大聖,成王至明,仍然不免猜疑之事,何況微臣?」皇帝忽然冷笑道:「彥和,你是怨我不該猜疑你?」元勰急促而無奈地叫道:「不,皇上!」

    他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他們仍是親厚無間,皇帝命他作露布,他推辭道:「露布者,佈於四海,露之耳目,必須宣揚威略以示天下。臣小才,不堪大用。」但皇帝執意讓他寫。他只好提筆,文辭書法,竟與皇帝如出一轍。旁人見了,都道是御筆。他心中稍有不安,皇帝卻欣然大笑:「非兄則弟,誰能辨之?」

    此情拳拳。如今,卻已支離破碎。

    元勰滿心苦澀,他知道最大的危險只在於人心翻覆。他終於接下去說:「陛下百年之後,臣請辭去一切事務。若陛下愛臣,臣斗膽請皇上成全。」

    良久,皇帝沉鬱地吁了口氣:「彥和,我是真心將太子與社稷一同托付與你。但你的顧慮,未嘗沒有道理。」元勰低頭,不敢迎視。皇帝雖然久病,此時卻能勉強搦管,於是,他斷斷續續地寫下:「汝叔父勰,清規懋賞,與白雲俱潔;厭榮捨紱,以松竹為心。吾少與綢繆,未忍睽離。百年之後,其聽勰辭蟬捨冕,遂其沖挹之xing。」

    這是寫給元恪看的。皇帝擲筆歎息:「彥和,你我兄弟,終究不能免俗。」他固然疏遠他、戒備他,卻始終是珍視他、保護他的。

    「彥和,我也想活得像你一樣……」皇帝如是說道。元勰怔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活得並不輕鬆。

    但皇帝並不多看他一眼。彷彿對人世已不再有期許,他旋即閉目,以一種決絕的神情摒棄了人世的一切念想。

    遺詔上,輔政的是北海王元詳、尚書令王肅、廣陽王元嘉、吏部尚書宋弁、咸陽王元禧和任城王元澄。

    並沒有彭城王元勰。

    元宏於四月丙午崩於谷塘原行宮。而當時,南齊兵尚未去遠,元勰秘不發喪,仍然奉膳、進藥,處置外奏,神色無異。數日後,到了宛城,才加棺斂,暗中派中書舍人張儒前往洛陽,召皇太子前來。

    皇太子抵達魯陽城時,元勰即刻請求進見。而東宮官屬卻疑心元勰有貳心。因皇帝駕崩時,唯有他在身側,六軍聽憑他號令,而他又一連數日秘不發喪,難免使人生疑。連他的二哥咸陽王元禧,都不放心,持了觀望之心,駐軍城外,以察其變。而元恪,卻忽然大聲向眾人說道:「不!叔王絕不會如此!」

    元勰正徘徊於戶外,甫一入耳,多日的悲辛霎時化作淚水滾滾。

    元恪是四月丁巳在魯陽城即位的。之後,御駕返京。元勰就在此時稟告新皇,請求單騎先行,向留守洛陽的北海王元詳以及領軍元烈詳細敘說魯陽城前後之事。元恪尚年稚,只道他先行回京是為謹慎思慮之故,因笑道:「叔王待我,真是周到。」

    「不敢。」元勰心驚,旋即拱手道,「那麼,幾日後,臣與北海王在城內迎奉聖駕。」他正yu退下,元恪卻躊躇著叫住他:「叔王……」他止步,元恪問:「先皇的遺言,可曾提到皇后?」元勰暗驚。元恪的緊張不安是寫在臉上的,他懇切地望著他所信任的六叔。而元勰惟有默然,半晌才道:「臣不敢預聞。」元恪畢竟天真,他如今是新皇帝了,雖有些惴惴,卻又有一種放心。

    元勰孑然一身而出。然後,在洛陽,他和北海王元詳,攜毒酒前往中宮傳旨。

    越是迫近中宮,他愈是情怯,內心竟虛弱得不能自己。而他捫心自問,此前雖篤信自己是問心無愧的,此刻卻多多少少生了愧意、歉意、恨意、怯意。他終究沒有直面她的勇氣,只得請元詳進去傳旨。

    元詳卻也不願見她。他說:「雖有先皇遺詔,但皇上此時尚未得知,倘若回宮後傷悼母后,可能會將喜怒加於我們弟兄……」他的打算也很現實,宮廷裡的兄弟叔侄,終究不能以尋常人情來看待。元勰畢竟已在軍政中浸染多年,略一思忖,便道:「還是請長秋卿白整來罷。」

    白整進去之後,元勰負手躊躇。正是chunri,鶯飛草長。他恍惚想起少年時,曾旁若無人地出入宮掖,驚鴻一瞥般,掠過皇帝身邊所環繞的青春女子。元宏雖不耽於女色,但後宮自是佳麗如雲。而元勰見得最多的,便是馮妙蓮。她那時多得意啊。

    那時,元勰終日只縹緗於詩文典籍,未染俗務,因而能夠感知那些柔軟而細膩的情愫。而他後來回憶,那也是他最真純美好的歲月。只是,那畢竟不是他的歸宿。他該是如今這樣的親王、將軍,追隨天子,在沙場上、廟堂上,領袖群倫,指點江山……

    思緒一旦與現實相接,他的心神便鎮定了。白整恰在此刻匆匆出來,轉告他:「皇后請求見彭城王一面。」元勰一怔,他想起先皇審問皇后的那晚,白整是在場的。他果真什麼也沒有聽到麼?元勰盯著白整看了片刻。而身畔的元詳,卻詫異地看著他。

    元勰jing醒過來,緩緩地搖頭,面無表情:「臣只知傳旨,不敢預聞其它。」這是委婉的拒絕。須臾,裡面傳來皇后淒厲地叫聲:「皇上不會如此,是諸王意欲殺我!」

    他心驚,倒抽了一口氣。他幾乎不能想像,妙蓮也有如此乖戾恣肆的時候。而他轉瞬明白過來,她是在激他,激他進門相見。他抿緊唇角,無動於衷。

    元詳年輕氣盛,幾乎就要奪門而入,卻被元勰一把拉住了。他冷靜地以目光示意弟弟忍耐。兩兄弟正僵持著,忽然一聲脆響,似有金屬器物猝然墜地。元勰渾身一震,似觸動了什麼,旋即轉身奔入殿中。

    而他眼前,只是一個飄然墜下的影子。皁se褂襩大衣下,一張蒼白的臉,拖出一縷殷紅的血痕。

    他終究適時止步,並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肅穆地宣佈:「皇后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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