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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二十章 一生彈指渾無語(5) 文 / 紫流蘇

    桑落酒,元恪一時也恍惚起來。

    那年,他從懸瓠朝見父皇回來,迫不及待地前往中宮,與幽皇后說了許久的話。她一直含笑聽著,間或發問。天色漸漸暗下來,她忽然問:「恪兒,你是否餓了?」他怔了一下。她親自捧了桑落酒,微笑道:「每年都要釀的,不知夏天這一壇滋味如何?」微微也有一絲惆悵,滑過她眉尖,元恪幾乎就在那一刻確定,桑落酒中凝結了她的一些回憶,青春恣意的回憶。

    元恪記得自己最初有些猶豫,那酒卻是清澈的一泊,盛在白瓷碗中。父皇平日對他的飲食起居規矩甚嚴,但幽皇后說:「你也不小了,喝一些也無妨。」他這才輕蹙眉頭,送酒入口。她掩著口,輕輕地笑了起來。手絹遮住嬌口丹朱,眉眼盈盈地望著他。

    他似猶豫了一下,才問:「釀酒之法,請母后賜教。」她笑了:「你何必問,你若喜歡,我這裡取之不盡。」他那時笑得無邪:「難道一直麻煩母后麼?」她笑道:「那麼,將來我告訴你的太子妃去。」元恪微帶羞澀地笑了。

    他是在登基之後才大婚的,娶的正是于氏。他刻意忽略了於烈為侄女備選入宮而造的聲勢,因為他很早就決定了要立于氏,因為幽皇后曾對他說:「於烈將軍的侄女,聽說端淑靜雅。你會喜歡麼?」

    他真的將于氏從貴人加封為皇后,心中卻是有些遺憾的。於皇后溫婉,她不會輕顰巧笑,亦並非妙解音律,對於漢學,則更是生疏得很了。

    幽皇后並不是這樣的。這是元恪潛意識裡的想法。他為此而驚惶、不安,然而,他依然感到遺憾。

    他一直尊敬於皇后以及她的家族。她後來生了皇子元昌,這是他這些年來唯一的兒子。然而,不知為什麼,她在他心中,永遠都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他有時陷入沉思,於皇后悄然走近,他會如陌生人一般看著她,是戒備的眼光。

    後來,高氏入宮了。那是他的表妹。他心裡覺得很親切。人說她長得像他的生母。他卻不敢確定。生母去世的時候,他有記憶,在後來的歲月裡回憶起來,亦有痛徹心扉之感。但他確實不記得生母的模樣了。在他幼年的記憶裡,她很美,然而她的美,以及她給予他的溫柔與關懷,卻都是模糊的。

    他是內向而有些卑怯的孩子。他記得馮貴人那一身飄逸的漢家衣衫,帶著些活潑潑的生氣。他記得很深。他一直是被疏忽的孩子,他的父皇重視作為儲君的長子,而他的母親則更疼愛幼小的弟妹。他在孤獨的歲月裡,開始讀漢家經典。即使即位之後,他為臣下講解經文,是那樣的從容蘊藉,他仍然會不經意地想起當時的馮昭儀,纖指輕點書行,溫言軟語為他解釋的模樣。

    他一直不明白幽皇后何以行巫蠱之術。那時,父皇禁止他去中宮朝見皇后,忽有一ri,卻喚他到跟前,問他:「你真的敬愛你的母后麼?」他怯怯地點頭。孝文帝定神看了他片刻,歎息道:「那麼,你去見她吧,將這瓶藥帶給她。」元恪後來才知道,常夫人來過,鞭笞了幽皇后。他面對幽皇后時,卻將那瓶藥塞進了袖口,彷彿什麼也不明白。父皇意欲讓他帶給幽皇后的恥辱,他私自藏下了。因為他分明窺見了她眼中的無奈和痛苦。他不忍心。他那時已是初長成的少年,他想庇護那曾經愛護他的女子。

    他一直刻意迴避著那種慘烈的結局,父皇賜死了母后,而與她合葬。他知道這其中暗藏著他永遠也不能窺知的曲折。

    他的舅父高肇曾經說起元勰未曾帶他們進見先皇的事,元恪默然無語,他只是想,叔父能有什麼私心呢?

    他早已不復當年的真純。於權力的孜孜計較中,他亦不是那麼倚重他的叔父了。是第一次,他宣佈親政,並且免去了元勰的官職。不過那時,他心裡並不疏遠元勰。當他再次起用元勰時,才純粹是為政治作打算。

    而數年後,極偶然的一次,在太廟祭先皇的時候,他在偏殿休憩,偶然瞥見叔父duli於中庭,低徊不已。不知生了怎樣的心思,他悄然走近,刻意將腳步放得輕而緩。元恪一直是敏感的,當他看見叔父手中那似曾相識的穗子時,心中已咯登一聲。定睛去看,他終於在猝然而至的痛苦和憤怒中,有了大徹大悟的失落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想起巫蠱,想起賜死之詔;他想起幽皇后曾對他說,你能夠倚仗的,只有六皇叔;他想起叔王拒絕帶他的舅舅進見皇帝;他想起父皇死後,是叔王傳詔,送毒酒給幽皇后;他想起他父皇允許叔王引退的手詔,莫非這是含蓄的暗示?

    不久,於皇后失寵了,他刻意冷落了她。然後,她忽然去世了。他隱約是猜得到的,從高英桀驁的目光中。但他不問,什麼都不問,彷彿不聞不問就是最大的發洩。他恨元勰,恨他的聲名,恨他無懈可擊的言行,恨他華美而嚴謹的人生……

    他以為自己已經懂得,但他仍然疑惑。而心裡頭千回百轉,卻從來都不敢求證。而他優柔的秉性,又一再放任自己陷入這種混亂的思緒。

    他要立高英作皇后。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喜歡她。但她的嬌嗔,她的嫵媚,以及她恣意輕笑著吟哦出驕傲的詩句的樣子,卻深深地攝住了他虛弱的心神。他帶著些乖戾,反詰元勰:「叔王未免多慮了。譬如先皇當年立幽後,亦不曾顧慮馮家的外戚之勢。」他極力地在元勰的面容上捕捉一絲心虛的神色,然而,他自己卻先淆惑了。

    高肇亦在不久之後彈劾元勰。此時,元愉在翼州謀反,元勰的舅舅潘僧固時任樂陵太守,恰好牽涉其中。高肇因此而告元勰有謀反之意,與元愉勾結。

    元恪知道並無此事,但他卻笑了,緩緩地問他的舅舅:「可有證據?」此言一出,他心中陡然一驚,彷彿這話中的意味深長,他自己先聽了出來。

    這是一種模糊的暗示。於是,郎中令魏偃和前防閣高祖珍,在高肇的安排下,作了所謂的「證人」。

    事情真正到了這個地步,面對所謂的「證人」,元恪一時也有些懵然。他刻意忽略了內心深處的掙扎,彷彿他真的相信元勰有謀反之心。於是,他瞅住高肇,緊緊地盯著,然後說:「舅父,你為朕安排吧。」

    此前,他已經逼死了咸陽王元禧、北海王元詳,如今,他卻有些怕了。

    那一夜宴飲,他備了桑落酒,而元勰竟喝得酩酊大醉。元恪已不敢去想,他是否存心為求一醉?而他的雙目卻依然清澈明悟。當他被侍從扶到後堂的時候,元恪感覺心中似被抽空了,他霍然起身,叫道:「叔王!」

    元勰分明是醉了,卻應聲回頭,微微一笑。元恪又猶豫起來,而高皇后卻款款走了過來,溫言道:「彭城王醉了,先扶到後堂休憩。陛下,您也早些回去吧。」元恪默然,然後揮了揮手。

    須臾,後堂漸有刀劍相擊之聲,夾著血腥氣的冷風送出一聲悲歎:「皇天!忠而見殺。」似有人奔走,似有人仆地……

    元恪腳下一窒,很快就走了出去。

    翌日,元勰的屍體被送回府邸。宮人只說是飲酒過度而死。彭城王妃踉踉蹌蹌地奔出來,這是她唯一失態的時刻:「高肇枉理殺人,天道有靈,必不得好死!」她並未提及元恪,儘管她也能揣測到,皇帝在這其中是怎樣的態度。

    元勰的謚號是「武宣王」。追崇假黃鉞、使持節、都督中外諸軍事,司徒公、侍中、太師,王如故。給鑾輅九旒、虎賁班劍百人、前後部羽葆鼓吹、轀輬車。元勰之死,連行路士女都流涕相顧:「高令公枉殺如此賢王!」

    而李媛華,畢竟是彭城王妃。她還有六個年稚的孩子。她冷靜而沉著地主持了元勰的喪禮,端莊而得體地叩謝了元恪所給予的殊榮。

    這一生,竟還是那樣漫長。

    在元勰下葬的時候,她親手將那面琥珀刻獸塞進了他緊閉的口中。她柔軟的皮膚,觸碰到他堅硬的牙齒,淚水才剛湧出來,又迅速地被邙山的厲風所吹乾。

    彭城王妃並不知道,這面琥珀刻獸在過去的二十年裡,輾轉於三人之手,而最終,卻做了元勰的「飯含」。

    初稿於2007-1-13

    附《魏書》關於元勰之死的原文:

    永平元年九月,召勰及高陽王雍、廣陽王嘉、清河王懌、廣平王懷及高肇等入。時勰妃方產,勰乃固辭不赴。中使相繼,不得已乃令命駕,意甚憂懼,與妃訣而登車。入東掖門,度一小橋,牛不肯進,遂擊之。良久,更有使者責勰來遲,乃令去牛,人挽而進,宴於禁中。至夜皆醉,各就別所消息。俄而元珍將武士繼毒酒而至。勰曰:「吾忠於朝廷,何罪見殺!一見至尊,死無恨也。」珍曰:「至尊何可復見!王但飲酒。」勰曰:「至尊聖明,不應無事殺我,求與告我罪者一對曲直。」武士以刀鐶築勰二下。勰大言曰:「皇天!忠而見殺。」武士又以刀鐶築勰。勰乃飲毒酒,武士就殺之。向晨,以褥裹屍,輿從屏門而出,載屍歸第,雲王因飲而薨。勰妃李氏,司空沖之女也,號哭大言曰:「高肇枉理殺人,天道有靈,汝還當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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