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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七章 水聲山色兩模糊 文 / 楊麟

    上官彥剛一進屋,他的手就和屋子裡那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這瀟灑不羈的年輕人此刻的眼睛裡已經充滿了感情,而與他的手緊握在一起的人臉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也和他一樣的熱烈和激動。這人居然就是方才在酒館裡憤然離去的姓余的漢子。

    上官彥笑了。他不笑的時候也一樣很英俊,而他笑起來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春風融化了冰雪,陽光穿透了烏雲,讓每一個看見他笑容的人都覺得溫暖起來。

    上官彥笑道:「你果然沒有死,我就知道那大漢在信口開河。」

    那面貌平凡的余某人卻搖了搖頭,淡淡道:「他不是信口開河。事實上,方傲雲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上官彥怔住,他又細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人,隨即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那消息是你故意放出去的?」那余某人點了點頭,他的語氣仍然很冷,冷得就像是在刻意地壓抑自己的情緒,」只有方傲雲死了,真正的叛徒才會現身。」上官彥聽出了他平淡的語氣裡隱藏的痛苦,體諒地道:「獨龍幫日漸隆盛,難免魚目混珠良莠不齊,而且人心變化莫測是常理,你就不用太過煩惱甚至自責了。」

    那人長出了一口氣,忽然伸手抹下了臉上用來易容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張同樣年輕英俊但卻比上官彥更透出幾分霸氣和沉著的面孔,赫然就是那據說已經墜崖身亡的獨龍幫現任幫主方傲雲。他的師父是上官彥的父親,他的妻子就是上官彥唯一的妹妹,而他和上官彥在結為姻親之前就已經相識了。兩人本都沒有兄弟,對對方的武功人品也是慕名已久,初次相識便一見如故,後來又共同破除了鳳尾幫幫主被害的大案洗清了方傲雲的殺人嫌疑,結為姻親之後更是交誼ri深直至情同手足。所以上官彥驟聞方傲雲被害會大吃一驚,也能一眼看穿方傲雲的易容改扮。

    上官彥覺得僅僅是幾個月不見,方傲雲看起來更成熟也更沉穩了。也許是不必在他面前刻意掩藏的緣故,他還能感覺到方傲雲全身都透出一股掩飾不住的疲倦。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瞭解方傲雲本是一個豪邁奔放的性情中人,最喜歡和一幫知己兄弟放馬奔馳詩酒快意,但是做了雄霸一方的獨龍幫幫主之後不得不去擔負起很多沉重的責任,作出很多艱難的決定。他也瞭解方傲雲在獨龍幫的幫務裡投下了多少精力與感情,而此刻幫中竟然出了叛徒以至於要取他的性命,這無疑深深地刺痛了這個率性卻又驕傲的人。上官彥看著這位知己好友、兄弟姻親疲憊失落的樣子,心裡很是痛惜憐憫,臉上卻不帶出一絲這些感情。方傲雲這樣的人,需要的並不是朋友的同情憐憫,而是朋友的鼓勵與支持。所以上官彥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

    無聲的安慰,有時候卻是最好的安慰。他在等,等著方傲雲自己從沮喪失落中恢復振作起來,然後幫助他一起去解決那些難題。真正的朋友,豈非總是不需要太多的語言?

    方傲雲感覺到了上官彥沉默中包含的友情的溫暖,他覺得自己連日來的憤怒傷心失望都漸漸地被這溫暖融化消解了。他再次看向上官彥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已經變為真正的平靜,目中也有感激之色。上官彥卻彷彿沒有看見他眼裡的感激之情,開口問道:「說說你這一趟的遭遇吧。」

    方傲雲點了點頭道:「你還記得令師柳從雲遇害的事?」上官彥肅然道:「當然。當時你遭人誣陷,家師正是被人以你家傳的七星刀法中最霸道的一招謀害的。事後盈盈假扮家師誘使皇甫冉認罪,你我也因此案得以結識。」方傲雲又點了點頭道,「不錯,這也正是鳳尾幫公諸天下的結果。但是此案仍舊有不少疑點。其一,我家與皇甫冉素無來往,他如何能夠學得七星刀法甚至連最精妙的一招也得以掌握來陷我於罪?其二,我與盈盈相交只有極少數極為親近的知己好友方才知道,甚至連我父親一開始也是不得而知,何以皇甫冉恰恰能知曉我那日攜七星刀在鳳尾幫勢力範圍內出現?其三,我父親知道我與盈盈相交,全因有人自稱與盈盈相識多年並且送給我父親一副畫像,可是那幅畫像畫的是盈盈,寫的卻是令師之愛女柳鶯鶯,以至我父親催促我去與盈盈劃清界限。這幅畫像,卻又是出自誰之手?」

    上官彥聽得連連點頭道:「你所說的疑點,也正是我一直在思考懷疑的地方。除此以外,我還另發現了一個可疑之處。」方傲雲面色一整道:「願聞其詳。」上官彥的神色彷彿有些悲傷,」你還記得皇甫冉最後在獄中自盡身亡?」方傲雲點點頭。上官彥明亮的眼神竟也有些黯淡了。

    (註:上官彥和方傲雲認識的過程和此處提到的很多情節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照拙作《江山如此多驕》系列的前傳《清風笑》。)

    上官彥原來行走江湖時用的名字是郭彥超(這也是葉澄會對上官彥這個名字感到陌生的原因),乃是雄踞長江下游一帶的鳳尾幫的五弟子,人稱鳳尾幫年輕一輩第一高手。他與大師兄皇甫冉有十幾年的師兄弟情分,印象中皇甫冉為人沉靜大度,有謙謙君子之風,在江湖上也頗有俠名,卻不料最後驚爆竟是殺害恩師謀奪幫主之位的兇手。上官彥當時與方傲雲聯手將他擒下立了一大功,然而事後卻始終不能像方傲雲那樣輕鬆。

    他還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在獄中看望皇甫冉的樣子。當時外頭正為怎麼處置皇甫冉吵成一片,很多人要將他處死以慰柳老幫主在天之靈,但是也有一些人顧念往日情分以及與皇甫家的交情,主張廢去他的武功逐出鳳尾幫就作罷,因為皇甫世家提出自家子弟不能交給外人發落,事以至此,鳳尾幫為這個得罪南武林甚至官場中影響頗大的皇甫世家實為不智。

    上官彥去探望獄中的皇甫冉的時候,皇甫冉的神情卻出乎意料地平靜,從頭到尾就說了一句話:「我錯了。」大多數人聽到這句話恐怕都會認為這是他良心發現的表現,可是上官彥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卻是咯登一下。只因他實在太瞭解皇甫冉的個性,看似謙和,其實骨子裡傲到極點,如果是他深思熟慮去做的事情,就算做錯了,他也絕對不會認錯,而且他素來不服上官彥的鳳尾幫第一高手之稱,更是決計不肯在他這個師弟面前認錯的。而且上官彥看得很清楚,他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並不是追悔痛恨,而是一種相當惱怒的神情;他說這話的樣子也不像是說給上官彥聽的,更像是自言自語。這就更加奇怪了。他這不滿卻又是因誰而起的?而他又不肯,還是不能明白地表達出來?

    上官彥當即起了疑心,但是面上卻一點不帶出來,寒暄幾句就出來了,心裡卻暗暗打定主意要對此事再徹查一番。誰知皇甫冉當夜就撞獄牆自盡了。他將頭撞向牆壁的時候相當堅決,以至等到看守的人發現要來阻止已是不及。

    撞牆其實是一種非常需要勇氣的死法,而且當時皇甫冉武功被制,恐怕只是撞一下還無法立刻就死,而當時的目擊者證實從聽到第一聲撞擊聲起,皇甫冉足足撞了五下牆壁方才身亡,這種死法無疑相當痛苦,但是據目擊者所說,皇甫冉當時就像發瘋了一樣拿腦袋往牆上撞,就跟那不是自己的腦袋一樣。

    上官彥敘述到這裡的時候,忽然停了一下,彷彿想起了什麼。方傲雲正聽得入神,見他忽然停住不說,忙問:「怎麼了?哪裡不對麼?」上官彥苦笑道:「不對的地方簡直太多了。」方傲雲等著他說下去。

    方傲雲覺得上官彥彷彿有些神情恍惚,似乎沉浸在了回憶中:「這種死法,其實我應該不止見過一次了。難怪我聽到那笛聲覺得耳熟……」方傲雲卻聽得莫名其妙,正待要問,上官彥忽又說道:「你聽說過江湖上有朱雀門這個幫派麼?」方傲雲搖搖頭,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道:「我卻聽過青龍門。」

    上官彥怔住,朱雀,青龍,這也可算是聯繫的一種,只是不知道會不會還有白虎門,玄武門?兩人對望了一眼,知道對方心裡都有了這個想頭,上官彥再問:「你在哪裡聽說青龍門的?」方傲雲苦笑道:「從殺我的人那裡。」

    原來方傲雲自從懷疑幫中有內奸之後便有意識地安排了這次幫務巡視。他有種感覺,如果有內奸,這內奸必定是他和他父親平日裡極為信任之人。作出這樣的推測和懷疑無疑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但是他卻不得不如此,只因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背負的那些責任,讓他一絲疏忽和僥倖心理也不敢有不能有。他從北到南巡視一周,具體的行程路線都安排地極為隱秘,也確實一路無事。就在他巡視完最後一個分舵要取道四川回家的時候,就中了埋伏。

    古人云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極言蜀道之艱險。方傲雲一到這裡,心裡就有了一種感覺,彷彿就會在這裡發生點什麼。這實在是一個太好的發起伏擊的地方。他又想起出發前盈盈那分外擔憂的眼神,他知道盈盈向來有種奇特的直覺。想起盈盈,還有盈盈肚子裡他們那未出世的孩子,他不禁加倍地留上了心。

    他這次出行,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極少數的人中,能夠知道他具體行進路線的人,就更加地少,而知道這路線的,當然都是經過篩選的人。他心裡實在很希望什麼也不要發生,就這樣平安地回到家裡,只可惜天總是不從人願。

    方傲雲看見棧道中間站著的那個灰衣年輕人的時候,心裡就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今天自己和這個人之間,必定只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這裡。那個年輕人其實什麼也沒有做,只不過是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裡,偏偏方傲雲看見他的時候,心裡卻難免要興起那種想法。

    那棧道原本只能容一人通過,那灰衣年輕人往那一站,方傲雲就過不去了。那年輕人卻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堵死了這唯一的通路。他在仰首,看天。天有點陰沉,還有點悶,似乎快要下雨的樣子。那年輕人卻看得很入神。方傲雲只好停下,等著。他這些日子以來已經越來越有耐心了,因為他漸漸發覺很多事情,都需要,甚至只有耐心才能解決。所以他等,等那年輕人自己低頭,自己朝他走來,哪怕是走過來殺他。

    那年輕人終於把眼睛從天上移到了方傲雲的身上。方傲雲笑了。他本來就是個很好看的男人,笑起來也實在不難看,可是那灰衣年輕人卻看得眉頭都皺了起來。方傲雲笑得更愉快了。

    那年輕人的眉頭也皺得更深了,忽然問道:「方傲雲?」方傲雲點頭,臉上的笑容卻沒有消失。那年輕人點頭道:「很好。你應該趁你還能笑的時候多笑笑,不然可能永遠都沒有機會再笑了。」

    方傲雲有點笑不出來了。他本意是要激怒這個看起來眼睛都長在額頭上的年輕人,因為人一旦被激怒,出錯的機會也總是會多那麼一點。可是這年輕人竟似完全不在意他有意無意的挑釁。

    「你用刀?」那年輕人忽又開口問道。方傲雲只好又點頭。他一度刀法劍法並舉,但是當他遇見上官彥之後,他決定放棄劍術而專攻刀法。與其分心去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差強人意,不如集中精力把其中的一件做到最好甚至登峰造極。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十分完美的人,不是神仙,就是瘋子。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在刀法很下了一番苦功,不僅把家傳的七星刀法練到一個更高的境界,還加上了許多他自己的領悟,而這些領悟,很多卻是來自他放棄的劍術。因此與其說他拋下了劍術,到不如說他將劍術融入了刀法中。從此以後,刀就是劍,劍就是刀,練到至高境界的時候,反倒殊途同歸。

    那年輕人最後問了一個問題,「皇甫冉是敗在你手上?」方傲雲頷首道:「可以這麼說。」他同時發覺這年輕人看起來竟有些眼熟,想了想問道:「你與皇甫冉可是兄弟?」那年輕人點了點頭,復又說道:」連我自己也很難相信我與他竟是親生兄弟。他的悟性實在太差了。」方傲雲聞言皺了皺眉頭。這年輕人看起來不但是狂傲,而且還相當地冷酷,對自己死去的兄弟非但沒有一點懷念憐憫之情,甚至還要繼續地予以輕視。

    那年輕人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忽然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評價我死去的兄弟很過分?」方傲雲不語。那年輕人臉上的表情卻很嚴肅,「我只是在客觀地評價他練武的天分。如果他能早一些認識到這點,就不會總是想要去做些別人都做不到的大事,也就不會死得這麼早。」方傲雲默然。他不得不承認這年輕人說的有幾分道理。一個人如果沒有才能,或者很有野心,都不一定會是悲劇。可是如果有很大的野心,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才能以及運氣的話,就一定是個悲劇。

    那年輕人還在自顧自地說下去,方傲雲發覺這年輕人很喜歡讓別人聽自己說話。這種人一般很自戀,也很危險。那年輕人說的是:「我跟皇甫冉不同。我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為了今日這一戰,我過去的一年都在研究你的七星刀法。」

    方傲雲的心沉了下去。他對這年輕人根本一絲瞭解都沒有,原本想要激怒他誘他先出手來看出他的武功路數,可是對方根本不上當。他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心跳也忽然加快了,卻又有種莫名的興奮。這種感覺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過了。他明白自己遇上了生平罕見的勁敵。

    「皇甫颺,」那灰衣年輕人忽然說道,「是我的名字。」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一種肅殺的氣氛漸漸地在兩人周圍瀰漫開來。一陣山風吹過,忽然兩個人都動了!

    方傲雲用的是家傳的七星寶刀,他用的刀法也如同刀柄上鑲嵌的七顆價值連城的寶石一般輝煌奪目。皇甫颺用的卻是一柄漆黑如墨色的刀,而他的刀法也如同他的刀一樣陰沉詭異,每一刀揮出,都是來自一般人絕難想到的方向。

    方傲雲不是一般人,然而他同樣感覺到沉重的壓力。皇甫颺果真對他的刀法已經相當瞭解甚至是熟稔,每次都能提前那麼一點封死他的變化,雖然只是一點,但卻已經足夠了。

    方傲雲陷入苦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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