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一章 變幻的妖 文 / 楊麟
子部論衡卷二十二紀妖篇第六十四
天地之氣為妖者,太陽之氣也。妖與毒同,氣中傷人者謂之毒,氣變化者謂之妖。
對我來說,她就是那變幻的妖,是那刻骨的毒,卻也是那醉人的酒。
多年以後我才承認,其實我早就已經陷了下去,而我心裡雖然一直都明白卻仍舊不肯放棄掙扎,結果在這沼澤裡越陷越深,終至不能自拔。
人生若只如初見,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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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變幻的妖
燕九音這個名字如今已是非常地有名,出名的原因包括年紀輕輕就已是朝廷四品京官跟天下第一王府的寧王府的總管,暗地裡還是寧王府統轄的秘密組織鷹眼的直接指揮人,同時還與聲名不在鷹眼之下的天下第一莊浮雲山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這些身份隨便哪一個都能讓人飛黃騰達出人頭地,而燕九音毫不客氣地把它們連同它們身後的勢力都牢牢地攥在了手中。燕九音以不同的面目使用著這些截然不同的身份,並且在每個地方都如魚得水應付自如。這樣的事情,只有燕九音能做得到,也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為之付出了多少的努力與多大的代價。
此外燕九音的出名跟他的外貌也不無關係。並非完全遺傳自母親的那付皮相,是任何人見了都要大大地或是小小地吃驚一下的。寧王府的燕九音,無論在朝堂中,還是在江湖上,都被稱作世所罕見的美男子。人們用各種各樣的語言和形容來表達對燕九音的讚美,卻很少有人知道在這美好的外表裡面真正包裹著的是怎樣一顆靈魂。
燕九音本名並不叫燕九音。燕九音本來應該姓何,燕九音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後來取的。燕九音的父親何林本是端慧長公主的駙馬蘭陵公麾下的一名七品校尉,母親柳青鸞出嫁前是端慧長公主身邊的上房大丫頭,自幼便在公主身邊服侍,聰慧俏麗,又深知公主脾性,因此比旁人都更得公主愛重。青鸞陪著公主出嫁之後也到了婚配之齡,公主便索性將她指給公府的家將何林,將她留在了自己身邊伺候。
青鸞嫁給何林之後,兩人郎才女貌,性情又都平順,也是世間難得的恩愛。數年後青鸞便給何家添了兩個伶俐可愛的男孩,何林也升任驍騎校,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不知羨煞多少旁人。豈知天有不測風雲,正因為公主的信任,青鸞被捲入了她與臨川郡王蘇照水的私情當中,承擔了不少傳信遞東西一類的工作,更知道公主後來懷上的不是駙馬的孩子。此事終於無法遮掩捅到皇宮中的時候,太后震怒,不理會公主的哭求,即刻將青鸞等與此事相關的人密旨賜死,為防這皇家的醜事洩漏出去,甚至連他們的家人也不放過,以謀害皇族之名將之收監問斬,十五歲以下的男子籍沒流徙寧古塔。一時間公主府腥風血雨,人人自危。何少音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孤身一人被押送上流放千里的道路。
在古代,流徙到寧古塔、伊犁,已經是很重的懲罰了。因為那時交通不發達,流徙的罪犯待遇又極差,幾千里路得走上好幾年,一去就意味著背井離鄉,永別家鄉父老了,身體差一點的很可能就要受不住這長途跋涉的艱苦半路倒斃了。何少音當時不過十歲左右,僅憑著胸中一股無論如何要活下去給家人報仇的念頭奇跡般地熬到了寧古塔。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忍耐力,就連押送他的兩個差役也不由得心生佩服,由一開始的叱喝打罵甚至拿他取樂漸漸變得對他關照起來,等到了寧古塔要分手回去交差的時候竟然還流下了不捨的淚水。轉眼十幾年過去,何少音在京城平步青雲飛黃騰達,心中卻念念不忘當年的這段往事,還特地尋訪過這兩個當年押送他的差役,結果發現那兩人在公門中蹉跎多年卻依然是窮困潦倒,那時何少音已經改名燕九音,卻不便與他們相認,只在暗中提拔和周濟這兩個人。那兩人只當自己時來運轉,自此境況便大為改觀,漸漸過上了好日子,說來也算得一段奇緣了。
在寧古塔獨自求生的日子對十幾歲的何少音來說是艱苦的,但是在經歷過了九死一生的家門劇變和流徙之路以後,他覺得彷彿這世間也沒有什麼坎是他過不去的了。他給人跑腿、打工、幫傭甚至喂牲口,總之什麼能讓他在這嚴寒的地方活下去他就幹什麼。又因為模樣生得俊俏,且生就一付好嗓子,無意間在一個當時由流放寧古塔的文人組織的戲班裡幫忙的時候被領頭的、也是昔日江南的名士吳六公子看中,召到戲班來唱小旦。何少音原來在家中也聽過戲,閒時也常跟著哼幾句戲,他又讀過書,記憶力也是極佳,對那些曲詞歷來都是過目不忘,不幾年竟唱成了寧古塔的花旦名角。然而隨著年紀一天天地大起來,他心中卻是越來越焦躁不堪。就在他以為自己就要報仇無望、一輩子在這邊塞苦寒之地淪落風塵虛擲光陰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為他帶來堪稱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的人。
那日他在祁老爺府上唱過他最拿手的《採蓮》,回到後台洗盡了臉上的戲妝之後接過吳六公子轉來的祁府的酬勞,他向來不願在這種場合多作停留,道了聲謝便要立即離去。不料才剛出祁府大門便聽見有人在身後叫自己留步,轉身只見一人穿著寧古塔常見的羊裘,生得一張白淨面皮,風度也還儒雅,看起來像是個文人。
彼時因各種原因來到寧古塔的人甚多,有的是官吏、文人雅士,有的是藝匠、官人,有的是戰俘,也有平民百姓千里迢迢來到北疆尋找機會的。雖然這裡的生活條件比起原來的環境無疑要艱苦了許多,但是他們依舊努力地在這片貧瘠的文化土壤裡尋找著自己的生活。他們有的在寧古塔教書育人,有的宣講佛法,還有的人給那裡帶去了南方的農耕技術,有的則將其作為自己進行文化考察的對象,為後世留下了大量珍貴的典籍和史料。流人們為了自己的生存,已在不知不覺中傳播了中原文化,使南北方的文化得到交流與融合。「人自東流,水自西流。古人誰似我淹留?」這是流人們發自內心的呼喊,也是他們在苦難的流放生活中綻放出來的人性的光輝。
流人們比較常見的選擇是教書,叫住何少音的那人看起來就很像個教書先生。當時的何少音已是名角,唱的是花旦,偏又是那樣少見的俊俏,因此遭受到的各式各樣的騷擾不在少數,此中的屈辱與痛苦實在不足為外人道。此時又被人叫住,何少音以為多半為的還是這種事情,不禁暗中皺了皺眉頭,然而等到他轉過去面對那人的時候臉上卻已經收起了所有的情緒波動,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禮貌中帶著疏遠的微笑。那人見到他臉上神情的時候怔了怔,略略一想便明白了過來,知他誤會了自己叫住他的意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何少音見他的樣子並不像那些無聊的人,臉色稍稍和緩了些,主動開口問道:「閣下有何指教?」那看著象教書先生的人卻左右看了一眼,說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何公子可願去舍下詳談?」言罷直視何少音的眼睛,目光中卻無一絲淫邪。何少音和他對視了一會,點頭道:「好。」
那人領著何少音穿街過巷,終於在一座小小的屋子前停住。那人自己先推門進去,回身對何少音笑道:「寒舍簡陋,還請何公子莫要見怪。」何少音聞言搖搖頭,跟著他進屋去了。屋子裡的地炕倒是燒得很熱,一進去便覺一股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全身上下都暖和了起來。那人招呼何少音脫了外面的大衣服在炕上就坐,自己卻翻出兩個茶盅來,就著小灶上的茶爐子裡傾出來的熱水涮了涮,又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小包茶葉來,小心翼翼地撮了些放在茶盅裡,不一會竟沏了兩杯香茶過來。何少音一聞那味道,居然是碧螺春,接過茶盅來看杯裡的成色竟然也很不錯,不由得大感奇怪。那碧螺春的葉子看著顯然還是今年的新品,須知這可是在那時的寧古塔極難得到的東西,而眼前這人衣著普通,住的屋子甚至還有些寒酸,卻又是從哪裡得來的這種東西?
那人卻又像是猜到了何少音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敝人劉文皓,被流放寧古塔以前是戶部主事,前年因被捲入混淆河銀賬目的案子,被發配到了這裡。」何少音聞言卻是一驚,前年那樁轟動天下的戶部與地方官吏上下勾結偽造賬目貪污河銀的案子就連他這身在邊遠之地的人也聽說了,當時皇帝震怒,一口氣摘下了二十幾個官員的腦袋,想不到眼前這人身處戶部中樞又被捲入其中竟還能保全性命,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只是這經年的歷練挫磨下來,他早已練就了一身任憑心中翻江倒海表面上也依舊能夠保持波瀾不驚的涵養功夫。劉文皓看在眼裡,暗中點了點頭,不說話,卻放下手裡的茶盅走到門口探頭往外看了看,又回身將門閂好。何少音不知他意欲何為,只默不作聲地看著,心裡卻暗自提防起來。
劉文皓見何少音對自己仍舊戒心頗重,多少有些無奈,想了想說道:「據我所知何公子是當年蘭陵公麾下的何林將軍之後吧。」何少音點了點頭,他父親何林其實只不過是六品的驍騎校,劉文皓呼之為將軍,多少有些抬舉的意思在裡頭了。劉文皓沉吟了一會,方才說道:「在下今日在祁府見何公子眉宇間有鬱結之氣難消,打聽了之後方知公子身世堪憐,因此冒昧地將公子領到了這裡,卻是有事相商。」何少音聽他提到自己身世的時候臉色一變,劉文皓見他仍不信任自己,覷他神色半晌,歎息了一聲說道:「實不相瞞,在下實際是西南臨川郡王的門下,也是托了郡王的恩庇才能活到今日。依在下淺見,郡王爺年紀雖輕且處西南一角卻是俯臨天下,對當今時勢洞若觀火,胸中自有甲兵千萬,為人又襟懷坦蕩禮賢下士,實在是難得一見的英主。」何少音目光一跳,口中卻淡淡道:「劉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投效臨川郡王?何某現在可是流犯之身,縱有這個心只怕也沒有這個力。」
劉文皓聞言卻是一笑,亦淡淡說道:「你若真有心投效,郡王爺自然有辦法讓你為他效力。」何少音臉上飛快地掠過一抹激動的神情,這句話對他來說不啻黑夜中乍現的一線光明,但是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遂強捺下心頭的起伏問道:「為什麼是我?想要投效郡王爺的人怕是不在少數,想要離開這裡的人只怕會更多吧。」
劉文皓聽了這話卻看著何少音怔仲了一會方才說道:「你自己不知道麼?」何少音聞言一愣,不覺問道:「知道什麼?」劉文皓猶豫了一會,方才說道:「你似乎生來就有一種能蠱惑人心的力量,會讓人不自覺地按照你心中所希望的那樣去做。我一眼看見台上的你的時候,就覺得你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在不停地對我說著同樣的話。」
「什麼話?」何少音聽他說得這麼玄乎,也有些吃驚。
劉文皓卻直視著他的眼睛,說道:「你說的是,『讓我離開這裡』,還有,『我要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