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二章 刻骨的毒 文 / 楊麟
半月後,寧古塔傳出花旦名角何少音得了傷寒暴斃的消息。刑部派人查驗過後確認了何少音的死亡屬實,從流犯的花名冊上勾掉了何少音這個名字。從此以後世間再無何少音其人,當地的文人仕子痛惜少音的風流婉約,過人靈性,還曾寫詞作曲挽懷。而一年半之後,數千里外西南麓州的臨川郡王府裡一份僅由少數幾個人掌握的名單上卻多了一個名叫燕九音的人物。
光陰荏苒,轉眼間又是幾年過去。京城的坊間開始流傳起一位惹人注目的燕公子的傳說,據說這位燕公子的俊美與才情一時無兩,所作詩畫尤其是最擅長的煙柳圖,到手者無不如獲至寶,轉手價錢均在千金以至萬金以上,轟動全城。好事者輾轉打聽之下方知這位燕公子竟是寧王府的侍從,不幾年,這位由浙江巡撫引薦的、據說是江南名門之後的燕公子便已經憑借己身過人的才智與謀略成為寧王世子身邊不可或缺的智囊與幫手。
這時忽傳當朝名將蘭陵公戰死於西北戰場,舉國震驚。燕九音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畫一幅兵部尚書求的煙柳圖,原本應該留白的地方忽然就多了重重的一筆,在整個淡雅的背景中那道粗黑的墨痕顯得格外的觸目驚心。這時候有人過來傳世子的話,讓他隨著世子一塊去公主府把如今已成孤兒的公主的孩子接過寧王府來撫養。燕九音低著頭彷彿在琢磨那筆重墨如何補救,嘴裡說了一聲「知道了」就打發走了傳話的人。過了一會,宣紙上卻多了無數的墨點,在寧王府人眼中素來淡泊寧靜古井不波的燕九音竟抖顫得如同寒風中的秋葉一般。再過去一會,燕九音自己打開房門走了出來,卻仍舊是那個寵辱不驚、在一片浮華奢靡之中坐看風生水起濤生雲滅的燕九音。
跟隨著世子的隊列進到端慧長公主的府裡,迎出來的人燕九音卻認得,正是當朝也頗有名氣的巨靈神驃騎上將軍賀拔岳,也是他父親當年的直屬上司。不過那時他自己還只是個未長成的孩子,如今對方卻早已經不認得他了。賀拔岳也是可以開府建牙起居八座的將軍,但是因為感念蘭陵公的救命和提攜之恩,堅持要當蘭陵公的家將,尤其在蘭陵公和公主雙雙過世之後更是發誓要守住公府和小主人不受人欺凌。賀拔岳後邊公主府裡的奴僕婢女跪了一地,卻獨獨不見公主留下的那孩子的蹤影。世子那時候也不過是個十仈jiu歲的少年,遠沒有後來的城府與涵養,當場就皺了眉頭,沉聲問道:「你家少爺呢?」賀拔岳垂頭回道:」小少爺在後院的水池邊上,對著一池子荷花發呆呢。」
燕九音聽了這話卻在心裡冷笑了一聲,想起娘說過公主最是喜歡蓮花,尤其喜歡白蓮,皆因她所愛之人讚過她清雅高潔有芙蓉凌波之姿,於是公主便在公主府的水池裡種上了大片大片的荷花。看來公主和那人的孽種也已經把這點子喜好遺傳了下來。
世子聽了賀拔岳的話倒是怔了一怔,居然就沒有發作。燕九音心裡暗暗稱奇,這祖宗在王府裡可向來是說一不二、一個不順心就能讓一圈人倒霉的主兒,誰都知道當今皇上無後,又只有寧王一個親兄弟。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這寧王世子就是將來的皇帝,他父親又正在朝中當道,所以就算是進了皇宮也只有人家巴結討好他的份兒,連太后皇上都是從來和顏悅色一派慈祥,除了他父親寧王就沒有人會給他臉色看,也沒有人敢。這會子遭人這麼怠慢卻居然連一星半點找事主撒氣的意思都瞧不出來,反倒站在原地又出了一會神,方才說道:「罷了。他必是留戀這裡,怎麼說也是他打小住慣的地方。我自己去叫他出來吧。」
燕九音何曾見過世子這般放軟身段,當時就想跟去瞧瞧到底是何方神聖能令得他這樣,身邊寧王府的其他人也大都是一臉的驚異,反倒是公主府裡的人一付見怪不怪的樣子。只不過沒有世子的吩咐,燕九音卻斷不能明目張膽地跟了去。所幸世子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回頭瞧著燕九音道:「你嘴巧,跟著我一塊去吧,興許還能幫忙勸勸。」燕九音連忙應了聲「是」,快步跟在了他的身後。
看得出來世子對這府裡是極熟的,燕九音只見他穿廊繞柱健步如飛,自己在後頭卻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這公主府也真不小,就這樣的步速還是走了好一會才到那荷花池邊。這時正是三伏天裡最熱的時候,一溜小跑下來燕九音熱得直冒汗,正想伸手擦擦腦門,冷不防前頭世子一個疾停,燕九音差點沒撞上他後背,連忙止住腳步再往後退了一步方才抬起頭來。
世子根本就沒有留意身後燕九音的動靜,卻出神地看著側前方的某處。燕九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瞧見水池邊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一身素白的衣服卻毫不在意地坐在池岸上,旁邊擺著鞋襪,兩腳已經伸進了水池子裡,捲起的褲腿下面露著兩截雪白的小腿,遠遠看去倒像是池子裡生出來的兩截嫩藕。燕九音知道這就是公主留下的那個孩子了。走近些看,那孩子怕是連十歲都沒有,雙手撐在身側,身子微往後仰,靜靜地看著那一池子荷花。燕九音從來不知道這個歲數的人也可以露出這樣沉靜的表情,再細看那孩子的眉眼簡直都跟拿筆畫出來的一般,沒有一處不是塗抹得恰到好處。尤其那一雙眼睛清澈透亮,偏偏又清得見不著底。曹植在《芙蓉賦》中說「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燕九音今日算是領教了。再抬眼偷覷一眼世子的神情,燕九音不得不慨歎眼前的這孩子果真是個妖孽。
結果那天燕九音沒得到再次表現他嘴巧的機會,還沒等他們開口,那孩子自己把腿從水池子裡抽了出來,就那麼光腳站著看了世子一眼道:「表哥接我來啦?」世子盯著順他動作散落下來的濕漉漉的褲腿走了一會兒神,燕九音在身後輕輕喚了聲「二爺」方才回魂,點頭道:「我來接你去我家,以後咱們就住在一塊兒了。」那孩子垂了垂眼簾,過一會方才答了聲「好」。燕九音看世子的神情居然像是鬆了口氣,又點頭道:「那我們現在就走吧。」那孩子又道「好」,轉身想去穿鞋襪。世子皺了皺眉頭說:「腳都濕了,穿了多難受。」那孩子想了想道:」那我光腳走過去吧,等到門口就差不多吹乾了再穿起來。」世子搖搖頭道:「這毒ri頭曬出來的路,走過去怕不燙死你。」那孩子笑道:「不怕,我時常這樣光腳在園子裡走。一路上到處都有樹yin遮著,不礙事的。」世子仍舊是搖頭,燕九音看眼前這架勢,要討好大的就得先討好小的,便自告奮勇道:「要不我背小少爺過去吧。」豈料世子並不領情反倒瞪了他一眼,朝那孩子走過去,口中說道:「還是我抱你過去吧。」
那孩子愣了愣,又看了燕九音一眼,垂首道:「不要勞煩表哥,還是讓他背吧。」世子像是更不高興了,一彎腰就把他抱了起來嘴裡還道:「你小時候我又不是沒抱過。」那孩子在他懷裡燕九音看不見是什麼表情,只聽見小小的一聲:「我已經長大了。」世子聞言嗤笑道:「長大了怎的還這麼輕?以後要盯著你多吃飯再長胖些。」邊說邊往外行去,燕九音連忙過去拎了那孩子的鞋襪跟在後頭。
快到大門口了世子卻仍舊沒有放在那孩子下來的意思。那孩子有些急了,連連喚道:「表哥,表哥,放我下來。」世子頓住腳步,燕九音也看不見是他什麼表情,只聽他說道:「以後就別叫表哥了。直接叫二哥。」那孩子咬了咬下唇,沒有立時答應,世子於是又抱著他往前走。那孩子忙叫:「二哥二哥,放我下來吧。」世子歎了口氣放他下地,又從燕九音手中接過鞋襪替他穿上,一邊穿一邊道:「以後可都得聽我的話,不許再任性淘氣了。」那孩子低頭看著世子給他穿鞋,眼睛裡卻立時浮上了層霧氣,垂頭道:「是。我以後都聽二哥的。」
就這樣,這孩子住進了寧王府。有王爺和世子時時照應,上頭太后皇上又輪番下旨著寧王好生撫育,他到哪都跟眾星拱月一般,簡直比本府的主子還受重視。王府裡的人一律改口不許再稱他為表少爺,而是直接以五爺相稱,這是直接拿他當了這府裡的主子了。不過這孩子仍舊喜靜不喜動,平日裡也不怎麼特別使喚人,就連世子問他要不要在這裡的池子裡也都種上荷花他也說算了,想看的時候仍舊回那邊府裡看就是了,聽起來倒是好伺候得很。只是世子一聽說他還要回那邊府裡,第二日便命人在他住的天淨軒的池子裡都種上了荷花。
相對於他的年齡來說,這孩子實在是太過安靜了些,這讓王爺和世子很是不放心,這二位一不放心可就苦了下邊的人,只能成天變著法子地逗這歲數不大卻人稱「五爺」的孩子開心。這些人裡自然也包括了燕九音。世子是默認的儲君未來的天子,要學的東西、要結交的人和要應對的事情都極多,自是不能常常陪著這大名是韓澄的孩子。他覺得燕九音肚子裡的花樣多,於是總說不要他伺候把他趕到韓澄那邊去逗他開心。不跟在世子身邊燕九音便少了很多學習歷練的機會,他的出頭之日便又晚了一ri,燕九音理所當然地把這筆帳又算到了韓澄頭上。只是每當燕九音想出來的新鮮遊戲或者買回來的稀奇古怪的玩意終於逗得韓澄展顏一笑的時候,燕九音心裡居然也會覺得高興。這種感覺讓燕九音既彆扭又難過,他甚至害怕這樣日積月累地下去自己有一天會對這孩子下不了手,於是更加仔細地觀察他的習性,心裡想的自然是早日擺脫眼下這既尷尬又危險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