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困而知之

正文 八十 憶夢蘇州 文 / 志龍

    表面上看,陸曉凱與王國基這番較量之後心情略有平靜。他覺得自己不但利用了王國基,打殺了他的囂張氣焰,而且也將他的本來面目暴露無遺,就這一點他特滿足。

    但在離開海西前是否與夏冰再作一次長談這個問題上,他卻模稜兩可——他又開始期盼夏冰因負氣而離自己遠去,期盼夏冰能擺脫情感的漩渦、zi誘發展,可他又實在不忍心這樣的不明不白;他希望在夏冰的圈子中抑或在她的視野中出現一位足以令她思想紊亂、行為慌張的人物,可他又擔心那樣的局面暫時不會出現以至於她茶飯不思。儘管頭腦空空,但他還是不知不覺地上了樓,可他得到的卻是夏冰禮貌的「拒之門外」,當然,夏冰也沒給趙磊面子。

    下得樓來,他給段德良打電話,將自己返回田畈的決定告訴段德良。段德良歡迎並明確告訴他,具體的返程時間必須由自己最後確定——現在,他只能告訴陸曉凱大約四月底可以成行。陸曉凱只有蹲在海西。

    吳義林一如既往,他和科爾成了陸曉凱的臨時閒聊夥伴。陸曉凱得到的明確印象是他倆形成了與那些個朋友一致的共識,自己必須尋找一個在法律上有相對保障、在人身安全上有較高把握的地點,而這個近乎理想的地點既不是田畈更不是海西。

    但有一次,科爾卻意味深長地對陸曉凱說:「據我所知,王市長並不甘心前期的失敗,他正耿耿於懷,而且,並不隱瞞他的不滿情緒,有跡象表明他正準備釋放他的不滿,並為此進行充分準備。我不希望你打無準備之仗,更不希望你打無為之仗。」

    「我有充分信心,他沒這個膽量。謝謝。科爾先生,如果這一仗必打無疑,那麼,我一定會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希望如此。」

    陸曉凱的實際表現讓夏冰忍無可忍,她終於在市內租了房子,已一個多星期沒回別墅;趙磊也不服,她為夏冰打抱不平,當陸曉凱試圖重複解釋時,她甚至指責他的怯懦行為,她索性頻頻光顧紀風的公司。於是,若大的別墅常常只有陸曉凱和趙媽倆人。

    一天,陸曉凱讓趙媽休息,趙媽不信而且大笑;他真的做了一天家務,這又讓趙媽樂開了。因為她不僅看到他嫻熟的動作、嘗到了可口的菜餚,她還發現他性格中固有的一些美好、善良的方面。

    「趙媽我真搞不懂,兩個好女人不是被你趕走就是被你氣走,你傷透了她們的心,你到底想怎麼做,你能告訴趙媽嗎?」

    「趙媽,你不瞭解,我沒有權力。」

    「如果你是花匠,那當然,可你不是陸曉凱嗎。」

    「趙媽,謝謝你。我不是玩意。這你不知道。」

    「大海,你想家嗎?」

    「趙媽,你呢?你想家嗎?」

    「我?我講了你不相信,我不想家。」

    「說說,趙媽,為什麼?」

    「好,我給你講講趙媽的過去。大海,我小時候跟父母親和哥哥一起也住在海西,我父親在海西既做官也做事,我和哥哥在海西讀書,女子學校的印象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我父親對我特別嚴厲,我媽和我哥對我好。小時候,我很傻,經常做錯事,父親罵我,他打我的時候,哥哥就保護我。我媽有時帶我去打麻將,更多的時候帶我聽評彈,我喜歡聽,我唱得蠻好,我媽就用私房錢送我到戲班子學戲。沒學幾天,就被父親發現,他把我抓回來,狠狠地一頓打,把我關在一間漆黑的小房子裡,我怕死了,我大聲哭,我媽聽到了就在門外哭,我哥比我大五歲,他不怕我爸,他不停用拳頭敲房門,他叫我別怕。最後,我父親沒辦法,他就送我去讀書,我七八歲就進女校唸書。大海,我會寫毛筆字。後來,父親帶哥哥去了台灣,我和母親回蘇州,住在城裡,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我不讀書了,家裡又有錢,我媽樣樣依我。幾年後,擔心的事情出來了,我媽怕得要死,她講我家條件差,怕我難嫁人,沒過幾年,她就把我嫁給了一個農村男人。我男人的家在太湖東岸,離木瀆十多里地。我男人比我大七歲,叫趙來福,像你一樣,個大個子,他是村裡的一個小頭頭,家裡是窮,但紅得發紫,三代沒地沒屋。沒過幾年,我為來福生了二個大胖兒子。那個時候,我媽已被趕出蘇州,她搬到我家。後來,來福被公社抽去參加保密勞動,被啞炮炸死了,我當了烈屬,日子卻苦了許多。這個時候,我已經變成了十足的農村婦女,我媽幫我帶兒子,我下地種田,我進湖捕魚捕蟹,我沒有一件金器、玉器,我不再打麻將牌,村裡人也聽不到我唱評彈,我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嬌氣。趙媽我苦了二十年。大海,我也有好多高興的時候。看到兒子一天天長大、成人、成家我高興;二個兒子從小到大沒生過一場毛病,省了我不少的煩心,是我一生最高興的;夏日裡,一家人做完事,穿件汗衫搖一把芭蕉扇一邊吸煙一邊與鄰鄉在一起聊天,我又高興;每年,我要騙村裡的人,我講:我要到蘇州去看親戚,其實,我家根本沒有親戚,我和我媽偷偷帶兒子到蘇州去玩一趟,觀前街一定要轉一轉的,再逛一、二個園子,找些熟識的巷子、攤子,無非是小餛飩、豆腐花、糖粥,還有臭豆腐乾,小吃真多,我兒子七八歲的時候最好玩,他們鑽在我媽的胳肢窩下,外婆外婆地叫,硬拉我媽在街上轉,我媽知道孫子的意思,她就笑呵呵地掏出做姑娘的時候繡的繡花錢包。想想真高興,真好笑;看到我的小孫子活蹦亂跳,我又像當年帶兒子一樣,一把屎一把尿,我還是高興。那個時候大家都沒有錢,沒什麼好比,窮歸窮,苦歸苦,結果是苦中有樂,是愉快的。大海呀,還是我媽有遠見,早早地把我嫁了來福,我沒吃什麼苦。我媽從離開蘇州後,好像什麼事都沒了,她也沒有吃好大的苦。

    大海,我有二個孫子,十多年前,小孫子斷奶那天,我對兒子媳婦講我要出來,到海西找事情做,像我媽,一直做,做到做不動為止。我媽就是這樣的人。我出嫁那些天,她天天哭:我的雪兒沒有了,苦難的日子開始了。雪兒是我小名。我媽年青的時候,眼睛不好,做手術的時候,一塊紗布忘在裡邊,後來一隻眼睛瞎了,另外一隻模模糊糊,她戴一副老花眼鏡從早做到晚,燒洗、劈柴搬煤,她從來不講我爸和我哥,從來沒有怨言,我的樂觀就是我媽給我的。後來,送我媽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胃癌晚期。後來,她埋怨老天,在她過世前沒有讓她看看我爸和我哥。我媽走的那年我哥正好四十歲。

    大海,我要看看海西,興許能碰到少年同學,兒子想不通,他們要我在家裡看孫子,頤養天年。那時候,我家辦了二個廠,我哥也回來看過我,他給了我一筆錢。他講我要出去做事,他就不給我錢。大海,我不在乎,我不要,我不顧他們,我一個人來海西,在老趙家找了事情。這下好了,鬧翻天了,我把兒子媳婦、我哥,還有祖宗的臉丟光了,他們哄到海西,結果兒子媳婦叫老趙講的一番話鎮牢了,兒子講試試看,結果一試就試了十多年。大海,我哥不認做保姆的妹妹了,嫂嫂也不肯原諒我。」

    「趙媽,你想不通,為什麼不在家享清福卻要到外面來當保姆?你要是我媽,我也不同意。」

    「大海,我是個勞樂命,他們要把我養起來,不准我出門,不准我下田,我不行的。我媽燒一手好菜,小的時候我天天吃,我學了不少。保姆燒的菜我不習慣,我還看不慣。大海,就像我講你傻大個一樣,我看不慣她們,髒兮兮的,我要講,我還罵,我罵了,她們肯定不高興,一家人不舒服。在這裡,老趙家對我好,小磊像我女兒一樣,她出嫁,我要跟得去,我要抱外孫,我要當外婆。」趙媽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大海,笑死人了。」

    「趙媽,原來你是大家閨秀,闊小姐。你適應生活的能力真強。看得出來,小磊喜歡你。」

    「錯了。一開始,老趙喜歡我燒的菜,他們看到我管小磊樣子,是要辭我的。後來,我求他們。我跟你一樣,不在乎工錢,我給小磊買她喜歡的東西,小磊高興了,他們才留我。大海,是我把小磊帶壞了。她現在這個樣子都怪我。」

    「小磊不是蠻好的嗎,是個懂事的孩子。」

    「你不知道。高考前一二年,她老是發脾氣,是神經病,進進出出不理、不笑,對老趙夫妻就像,就像門前的二根木頭,好像整個海西都對不起她。小磊媽氣得經常哭,上班的時候擔驚受怕,平常不敢外出,要守小磊。你知道為什麼嗎?小磊老是無緣無故煩悶,一煩起來就講她不讀書了,要一個人出去,她根本不在乎家,她根本不知道人有擔心、可怕的事情,她要ziyou。小磊媽後來講:出差的時候,一接到老趙電話,她汗毛就豎得老高老高,心裡砰砰跳。有一次,中午吃飯的時候,小磊講:買了一本書,多少多少錢。老趙叫小磊拿出來,他在書上簽了小磊的名字。這下子好了,小磊把筷子一丟,逃了。老趙老是讓小磊氣得腿打抖,臉色煞白。有一次,氣得他開汽車撞到了樹上,受了傷,虧他還是個大學教授。大海,我這個一天一天把她帶大的老太婆也逃不脫,天天看她的白臉,叫她三聲五聲,她當沒有聽見,最氣人的是叫她吃菜、加衣服、帶雨傘,她當你不在,當你不是人。老趙氣不過,再講二句,小磊就把門一關,這下子好了,全家人都傻了,又反過來求她。老祖宗,真是急死人了。嗨,總有半年到一年的時光,全家人天天哀求她讀書,弄得全家人都沒得安穩日子過。大海,要講小磊的事講三天也講不完,我只有暗暗地替她急,我不敢高聲講一下,百事依她。大海,紀風是不是這樣的?這樣的人結什麼婚,從來沒有要商量的事情,講不清楚,今天結明天離,她們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大海,我心不好,他們才認識幾天呀,後生就來了一二趟,我不想小磊結婚,吃虧的總是女的,我願意天天伺候她,伺候她一輩子。」

    「這個我知道,恐怕這種情況還蠻普遍,不是小磊一個。趙媽,我女兒快要高考了,我也像趙教授一樣,我不知道怎麼教育她,說白了,我沒有方法對付她。中國的教育制度就是這樣,高考是決定中國人命運的重要要素。我只有對女兒說:努力學習,考好的大學,將來能找好工作。趙媽,在人們眼裡,好的工作不就意味著好的經濟條件、好的生活嗎,因此,父母為了讓孩子有好的心情、能好好學習,在家中忍氣吞聲也就天經地義,因為社會中有收留綴學的、離家出走的孩子的土壤,有大量讓孩子們暫時偷生的資金;再退一步講,在家中忍氣吞聲總比定期到監牢裡去探監強。這樣慣出來的孩子不就是你講的趙磊嗎。這其中我要特別說明的是,與考生實際數量相比,生而知之、困而學之的屈指可數,可以忽略不計,絕大部分學生介於兩者之間。現在看來,有一定比例的大學畢業生已經在為工作犯難、為前途犯難,而且,比例有繼續擴大的趨勢。他們不僅游手好閒,更可怕的是他們用懷疑的眼光看社會,他們用痛苦的記憶回憶他們曾經接受的教育和曾經付出的一切,他們用憤懣的表情對待家庭和父母,他們用無數的無奈對待自己已經面臨的不盡人意的將來。趙媽,接下來他們做什麼?怎麼做?趙媽,是中國經濟動力不足、企業太少、大學生含金量太低、中國人才過剩,還是中國大學培養的大學生不合企業的胃口?」

    「我老太婆知道什麼,你講的可以到報紙上發表發表。」

    「趙媽,我寫過、發表過,腦袋中還有幾十篇,報紙上比我高明的一大堆,可是,我連自己的女兒都沒管好,因此,我只能在心裡對自己發表,我只能和你老人家聊聊。小磊在家閒著不是辦法,她可以發發廣告單、送送報紙,那也是實踐、是人生的一個部分,是一個調節心態的手段和過程。我覺得小磊在擇業方面的心理不夠健康。」

    「大海,是的,現在就我倆,我告訴你,小磊根本不是不想工作,她畢業前就去過人才市場,人才招聘會,高高興興地去,好像已經找到稱心如意的,又垂頭喪氣地回來。有一次,我看她不高興,我小心地問她一句,她講:理想與現實脫節。那段時間,趙教授一家又回到以前的樣子。有一次,小磊講,要取消高考,就像**解放全國受苦受難的老百姓,她要解放中國的中學生。她講:取消高考比恢復高考更重要。大海,你想得到老趙怎麼個樣子嗎。老趙氣得跳上跳下、樓上樓下好幾個來回,不夠,又對花棚發無名火,就差口吐白沫二腳一伸了,小磊媽又罵老趙神經病。這下好了,小磊氣他,老婆罵他,老趙自己講:我是個標準的神經病,我要住醫院。大海,老趙出國是有名堂的。一家人在一起,難得有高興,大多數時候像瘟神對瘟神,老的講小的不爭氣,小的講老的管閒事。小磊媽積極活動,其實,小磊媽比老趙難過,她講,外國好,外國更適合小磊。大海,他們是去當探子的,他們要把小磊弄到外國去。這個小傻子搞不清楚,怎麼回來了,這段時間,老趙的電話多得不得了。小磊不肯去,她就是不聽,她還不肯接電話。」

    「趙媽,聽你說這麼講,我倒覺得小磊現在好多了。」

    「不是好了,更傻了呀,難為情呀,什麼結婚要生幾個小孩子,羞死人啦。她家裡如果不是這種條件,就叫她去送報紙、當飯店服務員,就叫她去伺候人,叫她吃吃苦,看她還有什麼條件要講。」趙媽咯咯地笑了起來。「大海,你看她小小的屁股,生得出幾個來嗎?阿彌陀佛。」

    「趙媽,你多大年紀了?」

    「快七十了,屬虎的。大海,老趙前腳走,你和小冰後腳就到了,現在,這裡變得冷冷清清了。哎喲,人呀,人呀,哎喲。」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