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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重歸烏托邦之二 文 / 盛順豐

    也許是生在夏季的緣故,我生命力最強的體現只有在這個季節,我總稱之為美麗的季節。

    命運驅使我又一次來到伊犁河畔,一路上崇山峻嶺,萬紫千紅,騎馬而入,有一種步入歐洲山脈的壯闊感,巨大的馬尾松時常垂下它翠綠的尾梢,愛撫地掃過我的肩頭,清澈見底的河水在參差有形的石床上涓涓流淌,越往山深處,就越發沒了夏的感覺,山石載著植物,作出一幅幅壯美而秀麗的畫卷,不休地展現在眼前,此刻,我懂得了什麼叫做人在畫中游。

    跟在後面的二桿子,總也卸不去他滿臉的興奮,他始終不願相信我能答應他再次入疆,他長高了點,臉上的稚氣褪了些,眉目上有了成年男子的稜角,雖算不得英俊,但憨態可鞠,總是一副招人喜歡的孩子相,他強壯了許多,也頑皮了許多,一路上,他把路旁的各色野花摘了幾捧,坐在河邊,用兩條柳枝,將花兒們編成花環,最惹人注目的是紅白相間的滿天星,另有幾朵木芙蓉做點題,這花環濃縮了大自然,他將花環套在了兩匹高大的坐騎的雙耳上,一紅一白兩匹健壯的駿馬,因此有了幾分「秀色」,我騎的那匹白馬低頭飲水,花環掉到了水裡,二稈子連忙撿回來,邊給它戴上邊對我解釋:「這是個男娃子,不愛戴花。」。

    白馬也許感受到了河水的清涼,昂起頭,不再飲水,在陽光下,它像一位頭戴王冠剛剛被加冕的年輕王子,顯得那麼高貴,周圍的山水樹木,彷彿是它的忠實的臣民,這是一匹悟性很高的坐騎,我剛一邁腿,他便自覺地跟在後面,而那匹棗紅馬,則遲遲不捨腳下的河水,走了近兩個小時,它太渴了,也累了。我加快步伐上到路上,讓二稈子同牽兩馬,回過頭,將兩匹馬同時攝入鏡頭,二稈子在下邊問:「叔,照上我沒有?」我逗他說:「沒有,你太矮了!」他不服氣,騎上紅馬:「現在能照上了吧?」我立刻拍了兩張,仍哄他:「呀,膠卷沒了,你白做姿勢了。」他滿臉遺憾:「我還沒它倆有福氣!」。

    他牽馬上來,我們又上路了,馬蹄聲、流水聲、間間斷斷的鳥鳴、微微的風吹松林聲……這是動態;峭麗的山崖、頭頂的藍天白雲、兩旁的松林和白樺林、腳下濃艷的各色野花以及它們混合的馨香……這是靜態。人生本是艱澀和苦楚的,但凡有一刻滿足,便是真正的擁有了,此刻,我把一切雜念交給了大山,任憑它來發落,它卻淘盡了我的煩惱,讓我在流動的畫屏中欣賞最美、最真、最善的境域,我能不滿足嗎?

    終於到了渡口了,但我有些認不出來,看到那條鋼攬和對面的紅松木屋,我才確認了,在木屋的四周長滿了紅、白、粉三色滿天星,還有幾株木芙蓉高高地聳了出來,我立刻伸過鏡頭連拍幾張,二稈子衝我喊到:「叔,你咋哄我哩?!」我笑了,他衝著木屋大喊:「哎!叔來了!」裡邊走出幾位穿綠色制服的漢子,其中一位回應著:「二稈子,胡喊啥?是你叔來了,咋給我們也降輩份了?」幾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我曾一度那麼熟悉,二稈子騎馬背了我的行李下了河,回頭告訴我:「看他們穿的精神不?我們現在是正規軍了,叫護林jing,我也有一身,總不捨得穿。」那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哎,鄉黨,歡迎你回來!」那個小木筐隨著話聲慢慢地悠了過來,我坐了進去,抬起鏡頭,邊往過蕩邊向畫兒裡飄了過去。

    腳剛一落地,幾張熟悉的臉龐便從大簷帽下露了出來,我很激動:「真香!有辣子沒有?哨子面沒辣子可不行!」大伙都笑了,年長的嗓門還是那麼大:「地道的老陝!沒進門就聞見味了!」進門就端碗,這是別處少有的待遇,我端著碗,急著掏包裡的煙和秦腔磁帶:「抽,聽……。」做飯的老兄笑到:「鄉黨,你是吃呀,還是看我們抽呀,還是讓我們聽呀?」大伙又笑了,年長的拍拍我的肩膀:「火性子,地道的老陝脾氣!」我連忙躲了一下:「面撒了,你給賠?!」笑聲又響起了,幾個人都誇我樣子仍沒變。

    大廚師望著我說:「你侄子沒跟你學他尿褲子的事?」我立刻轉過頭向二稈子:「咋,你那麼膽小?」二稈子臉紅透了:「叔,聽他胡說,那是夜裡跑馬了。」眾人都捧腹大笑,我也笑的直不起腰來,碗裡的麵湯灑了出來,我和著大伙:「娃娃長成了,該娶媳婦了!」二稈子害羞地跑出屋去,有人衝他喊:「是跑馬去,還是去尿尿?」笑聲又續上了,小木屋的笑聲一直延續到吃完飯。

    飯後,大伙都躺下休息,有兩個人提了獵槍出去了,等我一睜眼,太陽已經跑到西邊的山後去了,一看表,已是七點多了,到河裡洗了把臉,只聽一陣緩緩的馬蹄聲,回頭一看,兩個中午出去的漢子騎馬回來了,他們向我打招呼:「鄉黨,休息好了?」我點點頭:「這馬夠辛苦的了,馱了我一上午,又跟你們巡山。」我心疼地看看馬,他們不以為然:「這倆傢伙皮實,給吃飽就行,沒那麼嬌氣。」。

    我發現他們胯前搭著東西,問:「這裡還讓打獵?」他們笑了:「是黃羊和野兔,今晚可有好吃的了,鄉黨你真有口福!」,我興奮了:「咱們開個篝火晚會?!」他們又笑了:「你們城裡人就是名堂多,架著火、烤著肉,還圍著火堆又唱又跳,電視裡常看見!」我激動地說:「今晚就弄這個!」他們下了馬,把獵物提上告訴我:「今晚給你接風,還有兩瓶伊犁特曲。」我越發激動了:「還有咱家鄉的西鳳!」大伙都聽到了,木屋裡的笑聲又開張了。

    北疆深山的夜是近似初冬的寒,這不由使我想起第一次來這裡的那個冬天,有人拿來一件軍大衣給我披上,大伙坐在離木屋百十米外的一片空地上,架著柴火,翻烤著野羊和野兔,濃郁的香味圍繞著我們,陣陣笑聲迴響在幽靜的山谷間,地上擺著幾碗山野菜,有涼調的,有炒的,我叫不上名,但保證是百分之百的山珍,還有幾個小碗是盛酒的,大伙不推不讓,誰喝誰倒,誰餓誰吃,大廚師坐在裝了乾電池的錄音機旁,閉著眼,完全沉醉在古樸、悠揚、粗獷的秦腔戲文中,並不時地隨著哼幾段,年長者看看他,邊喝邊說:「看,這人成仙了,美得像皇上!」。

    我喝了口酒:「其實,人和神的最大區別就在於有和沒有。」他非常贊同我的觀點:「這話紮實,餓了,有吃有喝就是有;不餓了,穿金戴銀還說沒有。」我覺得他樸實的話語更為深刻些,我不想把關於人生的思考的沉重在此處佔據空間,轉了話題:「遠離家鄉,才能品透家鄉的美酒,來,干!」長者更激動了:「這話更結實,在家喝西鳳是喝名氣,在這兒喝是喝味道。」我被他的話深深打動了:「因為它是家鄉的水釀出的,像咱陝西話,越聽越親切,越說越自在。」大伙都同意我的話:「說的好!來,都滿上,為咱老陝的心實口實幹一杯!」當最後一瓶就喝完時,我終於明白了電視廣告裡為什麼那麼深長地說:難捨最後一滴。

    酒味入心,食味入胃,一隻肥大的黃羊,在不斷地滋滋滴油助火,被一群關中漢子四分五裂,地上漾滿了孜然和辣面兒,二稈子最感興趣的是野兔,他撕了一著烤的外焦裡嫩的後腿給我:「叔,你嘗嘗,這是仙品!」難得這麼個笨孩子說出如此雅致的話,我接過:「為叔受寵了!」大伙開懷大笑,大廚師對他說:「你叔可是地道的文人,還不快拜師學藝?」我摸了摸二稈子的頭說:「等你洞房花燭夜時,叔給你唱段《天仙配》!」眾人都笑了,長者語重心長地說:「真是少有的乖娃呀,跟在這山裡,把娃苦了!」我問二稈子:「想家不?」他木訥地搖搖頭,有人打趣他:「娃只想成家,成了家就不尿褲子了!」眾人的話題又轉到了二稈子身上,我有些不忍:「十七八歲正當年,娃不急。」有人接話到:「娃不急,他大急,幾次接他出山去相親,他都嚇跑了,弄得他大都不管他了。」我說:「我像他這年紀,比他還糊塗,整天瘋玩,哪懂的想媳婦?!」。

    大廚師道:「你們城裡人興晚婚,咱鄉里娃娃熟的早。」我也打趣到:「是呀,這麼小就懂得跑馬了!」眾人笑破了天,長者剛呷的一口酒噴了出來,正好噴到了火堆上,漾起了一陣白木灰,火也借勢躥了起來,灰好像雪片一樣又緩緩落下,廚師撥撥火笑著說:「他叔說得好聽,你的鬼吹火演得更好!」震耳欲聾的笑聲又響徹了兩岸。夜風起了,眾人都起身去撒尿,不免都打起尿戰,長者說:「夜深了,該熄火回屋了。」有人鏟來了一些土,慢慢地蓋在火堆上,又壓了幾塊潮濕的石頭,火漸漸地熄滅了,大伙收拾了東西,萬分滿足地打著飽嗝往小屋走,廚師在後邊端著一盆碗,嘴裡哼著《五典坡》,二稈子跟在後面提著錄音機,森林晚會結束了。夜裡,我在夢中繼續喝著、吃著、笑著,意欲將這極至的美麗夜晚永久留住,怎奈,二稈子推醒了我:「叔,該吃早飯了!」

    早上,是一幅冷峻的山水畫,各自都忙些雜事;中午,是關於家鄉變化的專題訪問;傍晚,是電視機旁的嘰嘰喳喳;深夜,我便獨自懷念起第一夜的篝火晚會,我但怕這感覺太深了會漸漸刺痛我,甚至會撩起我的失落感,盡量用別的話題去充實新的內容,我的膠卷已記錄下每個人的笑容和四周的每一處景致,惟獨留下的遺憾,是忘了拍那晚的篝火,終於,我到了該走的時候了,最不敢面對的是二稈子,我怕他那過早的寂寞感會在我辭別聲中突然傾瀉,這個質樸的大男孩天天陪我,形影不離,一刻也不讓我離開他的視線,如果再待下去,恐怕心會軟下來,最後還是開了口,那晚,他開始沉默,不久,我聽到了抽泣聲,我力圖使自己控制住,但失敗了,直到凌晨才迷糊了一陣,早飯後,河對面來了輛裝木材的卡車,我在眾人的揮別下登上了過河的纜車,臨上前,我將一隻口琴送給了二稈子,他眼裡含滿了淚:「叔,再來噢?」我點點頭,但不敢真正應承,我把握不住自己浪跡的行程,保不定什麼時候會再來,我坐入司機樓,伸出頭告別,鄉黨們一直目送著我,轉彎了,我的夢徹底消失了。

    (盛順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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