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零一回 漢使筵前遇舊人 太子城頭施故技 文 / 推窗看雲
龍城鼓鼙動地來,狼纛吟風雲無色;款款一騎仗有節,滿城盡說漢使還。本書的最新章出來了,閱讀就是爽,快來閱看吧!牢記.
張騫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卻沒想到來的是如此之快。烏丹又何嘗不是心中感慨萬千,這個漢使張騫在十年前就差點攪了他的事,十年後又再次到來,使得他緊張的心情複雜至極!不打吧,就此讓他西去,自無不可,只是讓人覺得他烏丹沒有了當年的勇氣;打吧,伊雉邪大軍環伺,虎視眈眈,自己已經有點力不從心的感覺了。而且,這個人不過是個尋常的使臣,勝之不武,不勝又給人口實,實在難以取捨。
兩人對視片刻,都沒有多言,心中在起伏不停。烏丹這時候覺得自己哪裡可能出錯了,這個人,雖然只是個小小的使臣,經歷了十年塞北風沙的磨礪,已經非復當初的懵懂少年了,他的眼睛明亮、沉穩,身子堅實、壯健,精神、氣質都有了很大的改變。烏丹彷彿是第102章,代表天子的,雖然對方不是漢庭的臣民,他卻不得不處處照顧自己的身份。那屈淨篷是見慣了人生百態的,哪有不明白的?笑了笑,躬身施禮,他一來不敢使漢地的大禮,二來也是不願,只是虛虛的使了個躬身禮,也算是給了大漢使節極大的面子,要知道,尋常的漢使到了匈奴,來到單于庭想要見他一面,也是極為不易的。
屈淨篷肅請漢使和隨從入席就坐,張騫坐在了西面的客座,三腳貓和甘父坐在他的兩邊的席上。本來以甘父和三腳貓的身份,他們是沒有資格入席的,只是眾人敬他們在如此險惡的環境裡,陪伴漢使這麼多年,他們的人格魅力已經遠超過身份帶給他們的屈辱了。屈淨篷坐於張騫的對面,州府卬坐於三腳貓的對面,底下還有幾個人作陪。屈淨篷手輕輕一拍,流水般的各味珍饈佳餚擺了上來,說不盡的麟肝鳳髓,猩唇雁翅,山間走的,水裡游的,天上飛的,齊集於眼前。每一味上來,屈淨篷都詳細的介紹,讓張騫眼看、嘴嘗、鼻聞、耳聽,正是色香味意形俱佳,耳目口鼻具享。大夥一邊吃著,一邊說起來各地的風物,張騫仔細聽了,這些人果然說的都是江淮一帶的舊事,卻大多已經不是現在的樣子了,心中暗笑,知道他們恐怕沒有人能夠有機會回到漢庭,前往楚地看一眼家鄉的風景,不過是聽老人複述當初的盛景,在夢裡回味一番罷了!也不由得感慨:這些人從裡到外,雖然坐著匈奴的高官,飲著草原的奶酒,住在氈帳下面,卻從上到下,仍然都是華夏的情思,中土的夢境!
正在大伙興致盎然,半酣之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喧嘩之聲。屈淨篷眉頭皺了一下,有人已經過來,附耳低語了幾句,屈淨篷眉頭舒展開了,對張騫笑道:「是我的幾個廚子,想要見見漢天使大人。不知大人是不是賞臉,讓他們一識尊顏?」
張騫沒想到是這事,剛想說,三腳貓已經不悅道:「天使大人前來與各位相會,已經是極為難得了!大人豈可得寸進尺!」
屈淨篷啞口無言,覺得自己確實是有點失禮了。正在這時,有人叫道:「天使大人。不覺得今天的飯菜似曾相識麼?」眾人沒想到有人竟然敢如此的無禮。對著天使大呼小叫的。紛紛變色、喝斥。張騫卻一下子激動起來,這似曾相識的味道,已經讓他浮想聯翩了,現在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怎不讓他心情激盪?他猛地站起,叫道:「是韓大哥嗎?」猛地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響起,三個人踉踉蹌蹌趨眾而出。一個矮胖,一個圓胖。一個高瘦,張騫和三腳貓、甘父一見,三人不是韓廚子、曹廚子、田廚子是誰?這幾人雖然只是漢使的幾個廚子,卻每天和漢使都在一起的,自是熟悉得很。自打上一次逃離單于庭之後,就再沒有見到過他們了,只是他們的聲音,張騫卻熟記心中了。三人到了張騫跟前,撲通跪倒,抱住了他的腿嚎啕大哭。哭的眾人眼睛鼻子發酸,心頭惻然。
張騫扶起三人。他剛剛見到三人時,見三人走路的姿勢有異,現在扶起幾人,看得清楚,幾個人的下褲管都少了東西,空蕩蕩的。他的眼睛盯著幾人的腳下沒有言語。屈淨篷受不了了,輕聲說道:「他們到了我這裡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他見三人和張騫關係非同一般,心中惴惴不安。雖然張騫不過是個客使,卻是名重天下的,已經不是尋常的使臣可比的,正所謂人的名樹的影,他雖然貴為楚國王族之後,又是匈奴的貴官,卻也是對張騫莫名的敬畏有加。
張騫抬起頭來,看著幾人,眼睛濕潤,眼圈都紅了,問道:「怎麼回事?」
圓胖的韓廚子啞著嗓子,說道:「那一年大人離開了單于庭,我等就被人捉了去,賣做了奴隸。哥幾個心中不服,偷偷地要逃出去,結果被人重新抓住了,被打了幾百皮鞭子,打的死去活來。過了幾個月,我們還是不服,再次出逃,還是沒有跑了,被人逮住,吊了幾天,看我們沒有服氣,就刖了哥幾個的一條腿子,還把我們賣於屈王爺為奴。」雖然他說的淡然,張騫等人卻知道其中必然有無數的血淚,不由得抱住三人。沉默半晌,張騫對屈淨篷道:「謝謝屈先生的管待,在下感激不盡!在這裡還能見到故人,更是了了心中夙願。我還要跟太子比武,就此別過!」屈淨篷也默然拱手,三個廚子心中激動難以平復,曹廚子道:「大人!比武之後是不是還要西去的?」
張騫點頭,田廚子說道:「我等雖然已經是廢人了,只是還能燒飯,請大人允諾還帶上我們吧。我們一定不會給大人添麻煩的。」這一下卻是大出眾人的意料之外。張騫心情激動,卻不知如何表達了,讓他們一同走,一來他們是屈淨篷花錢買來的奴隸,要看主人的意思;二來他們的肢體缺損,的確影響了西去路上的行路。如果不帶他們去,他們的多年的志向就成了泡影,對他們的心情是個極大的打擊。
看張騫猶豫不決,屈淨篷如何不明白他的難處,笑道:「天使大人不要擔心他們的身價,既然他們的原主人到了,我自然奉還。還有,他們幾人雖然是與以往有了不同,不過仍然是英勇無比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尋常人三五個還不是他們的對手,自保應該沒有問題的。」
他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既然幾人一心要走,攔住了人,留不住心,而且可以給張騫個面子,總是穩賺不賠的。
張騫笑道:「倒不是覺得你們是累贅,只是這一戰,勝負未分,而且即使分了勝負,能不能走出單于庭還是未知的。你們願意跟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屈大人的熱情,也是我十分感動的。」
那三人此時已經是喜極,手舞足蹈的上前跪拜了屈淨篷,口中說道:「謝謝屈大官的成全!謝謝屈大官的成全!」然後起身向著張騫道:「我等這些年雖然損了一條腿,卻也沒有敢忘了自己的使命,每天還修煉著功夫,雖然不敢說練成了多麼驚人的藝業,卻也不會讓人隨便的欺負!」張騫看他們意氣風發的樣子,心中也是喜歡。那邊州府卬已經搭話了:「這幾位老兄在單于庭卻是大大的有名!在單于庭不僅廚藝驚人,而且有擔當,好打抱不平的。屈大官人可是一點不敢輕看的。都是待若上賓的。從來不是當奴隸般使的。幾位,我說的是不是?」曹廚子點頭,笑道:「我等乃是漢天使的部下,哪一個不給漢天使面子的。」
這幾人在單于庭已經創出了名號,叫做「三腳神廚」,從大單于到各個王公,都派人到屈淨篷的帳中跟著三人習藝,學得一手拿得出手的好廚藝。自然有些人就央求三人處理一些解決不了的問題和麻煩,三人最是好事,一口的應承,然後想方設法的幫人成事。這雖然給他們帶來了名聲,卻有不少人到屈淨篷那裡告狀,覺得是他縱容帳中下人挑事。這屈淨篷卻也是個不省事的主,仗著自己財多事洪,而且是匈奴大當戶,大單于跟前的紅人,目無餘子。這樣的主僕在單于庭中。自然是不少的惹是生非了。很多人也是看屈淨篷大官人的面子,還有就是看他們三人肢體缺損。覺得他們能夠到今天這一步也不容易,吃點虧就吃點虧了,不跟他們計較了。這一次,三人要走,屈淨篷雖然不捨得他們的廚藝,卻知道他們的離開,毋寧說是個機會,甩落個禍害。這幾個人在他手下,打不得、吵不得,是個寶,也是個隨時可能引來大禍的事精!伊雉邪馬上就要打進單于庭了,伊雉邪此人是個笑面虎,早就覬覦自己的財富了,進來之後,非要想著法的找麻煩,能少一個麻煩就少一個麻煩吧。
不說屈淨篷心中的算盤,這三個廚子跟著張騫離了屈淨篷的大帳,外面的景象讓他眼眶發紅了:只見人山人海的都是人,這些人竟然還是如此的安靜,靜靜地等著,好像害怕打攪了他似的。看到漢使出現,人群發出了山呼海嘯的聲音:「漢使!漢使英雄!」「漢使必勝!」任誰也想不到單于庭還有這麼多人,這麼多人竟然支持的還是漢使!張騫剛剛進入城裡時,因為是雙方正在大戰,所以除了戰士,見不到別的人,他還以為單于庭已經空了。原來人們都躲在暗處,保命要緊,至於什麼人來到了單于庭,他們沒心情關心。現在不同了,外面的人不打了,他們自然就從各處藏身的地方鑽出來了。
張騫心情激盪,烏丹也是不好受,整個單于庭的人好像都站在漢使那一邊了,這讓他情何以堪!他沒想到人心竟然一至於斯,單于庭成了漢使的主場了,人們已經拋棄了他,不管他身份是如何的高貴、血統是如何的純正、也不管他曾經為單于庭的人做了多少事!人心真的很奇怪,一個從來沒有為他們做過任何事的外人,竟然瞬間虜獲了他們的心;而一個每天殫精竭慮的想要為他們做事的人,只因為一時的失誤、一點挫折,就被他們無情地拋棄了!烏丹的心情沮喪至極。米葉爾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宇侶之和老酒怪也奇怪的看著眼前湧動的人群,知道大勢已去了。宇侶之歎道:「伊雉邪這一下又算到了!」老酒怪說道:「殿下不要上了他的當,先自失了銳氣!」烏丹何嘗不知道,只是他哪裡還有什麼銳氣了!
未時到了,烏丹和張騫站到了城頭上,這城頭是烏丹為了抵禦伊雉邪的進攻,而加寬、加高、加固的,沒想到現在成了自己和別人決戰的戰場了!冥冥中自有天定,烏丹深深的相信了這句話。他目光掃視了一圈,城裡城外的人都安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這匈奴太子,眼神複雜。烏丹笑了笑,他感覺到從來沒有的虛弱和疲憊,他是勉強走上了城頭的,知道這是自己今生的最後一戰了,不管輸贏勝敗,他都沒有以後了。明知道這樣,他還必須走上來,沒有別的原因,誰讓他是匈奴太子、大單于的嫡系後代、冒頓的子孫呢!他有這樣的使命,去維護匈奴的尊嚴,而不管以後會如何!想到這裡,烏丹挺直了軀幹,眼睛裡射出了懾人的精芒,還沒有到最後一擊,他必須戰鬥到最後一息。城頭下面的人群第一次為烏丹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歡呼聲,「太子必勝!」的喊聲響了起來。烏丹絲毫不為所動,再大的聲音這時候對他都沒有了刺激。他靜靜地站著,心神歸一,天地虛空一片。
張騫看著烏丹。眼神裡露出了尊敬。這是個值得他一生都尊敬的對手。不是因為他的身份和血統、地位,就是因為他是個人,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人。他沒有仗勢欺人,而是站出來勇敢的接受挑戰,這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到的。歡呼聲停了下來,人們靜靜地看著兩個人。
宇侶之和三腳貓站在兩人的中間,說著什麼。最後兩人好像達成了一致。三腳貓到了張騫跟前,宇侶之來到烏丹那裡。分別說了,兩人點頭。宇侶之離開烏丹,站在城牆邊,大聲說道:「太子殿下和漢使的比武,定為箭術。每人三箭,雙方互射,不計生死。」他沒有任何感情的說了,然後站回一邊,從懷裡取出了一個東西。放在了頭上。眾人正在奇怪,那個東西動了。有眼尖的看出來了,原來是一隻小兔,渾身雪白,煞是可愛。眾人不知道烏丹和張騫的箭術比試,宇侶之頭上頂個兔子是幹什麼的,都平息景觀。
宇侶之靜靜地站著,烏丹拉開了弓,對著他頭上就是一箭!眾人大吃一驚,這一箭如果有半分的偏差,宇侶之就會死於非命的,而且頭上是個活物,不停地亂動,如果它一下子跳了下去,烏丹豈不是要失手了?如果他仍然射過來,豈不是連宇侶之一塊射中了?人們的驚疑還沒有消除,就聽得一聲淒鳴,雪白的小兔成了血紅,「啪嗒」掉落地上!歡呼聲四起,眾人佩服烏丹的箭術高明,也佩服宇侶之的膽氣。換一個人,很可能烏丹這一箭就沒辦法射出去了;而如果換一個人射箭,宇侶之是不是還有膽子站在那裡?
歡呼聲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人們看著張騫,看他如何表演他的驚人箭法。對於烏丹的神箭,張騫心中由衷的佩服。他看了一眼三腳貓,三腳貓站在了一箭之地處,靜靜地等著。人們也靜靜地等著,烏丹的絕技已經征服了他們,大伙不相信還有人能有更驚人的箭術展示。張騫彎弓搭箭,向著三腳貓激射過去。眾人大驚,他是要直接射人的嗎?哪裡有這樣的比試?在人們的驚呼聲中,三腳貓突然動了,一個物體輕飄飄的被他擎在手中,箭正正的中於那個物體上,眾人定睛看去,三腳貓手裡拿的卻是一頂帽子,帽子上面是一個圓球狀的羊尾巴,箭正正射中的就是那個圓球。單于庭內外的人都歡呼起來,他們沒想到漢使的箭法也竟然精妙到了如斯地步。烏丹的箭法已經番茄了,張騫的箭法在精巧上好像還要略勝一些的。要知道,烏丹射時,目標已經在了,雖然是個活物,只是在宇侶之的頭頂,也不能多動的;張騫的目標卻是突然出現的,設計的就精巧了許多;而且是個軟的物體,更加的難以著力,還有呢,三腳貓突然出手,放出了目標,也是大膽至極,如果稍有不慎,就是洞穿了自己。城下圍觀的人中,也有不少的射法精妙之輩,也有膽氣縱橫的豪傑,這時候都捫心自問,我能不能射出這樣一箭?我敢不敢站在那裡靜候這樣的一箭?
宇侶之和三腳貓走到一起,兩人都面帶微笑,互相欽佩對方的膽色。三腳貓對著城下叫道:「太子殿下和漢使大人雙方第一箭都已經射了出去。都命中了目標。我們兩個覺得,雙方不分伯仲。」人們大聲地喝彩,許多人相互發問,「兩人你以為哪一個更高呢?」很多人搖頭,「分不出的!」的確,好像張騫的射術精巧些,但烏丹的那一箭剛猛,威勢赫赫,一種震天動地的氣勢,是張騫所沒有的,果然是天之驕子的氣度!
宇侶之和三腳貓商議了片刻,重又分開,給兩個當事人低聲說了一些什麼。下面的人不願意了,有人高叫道:「你兩個不要嘀嘀咕咕的!有什麼就大聲地說出來,讓大伙都知道了!」三腳貓微微一笑,「容我們賣個關子。如果大伙聽了再做,豈不是沒有了驚喜麼?還是保持一點點的神秘為是。」有人大為不滿,有人卻覺得三腳貓說的是,他們本就是看熱鬧的,有一點神秘,反倒是覺得更刺激了。
眾人重新恢復了平靜,等著看二人的第二箭。
烏丹面帶笑容,張騫也是微笑著,雙方走近了,打了個照面,就走過了對方,人們正看的糊塗,兩人的速度卻是越走越快,步子越來越大,到後來就像奔跑一樣了。在跑動的過程中,兩人分別摘下了身上掛著的弓,彎弓搭箭,一個是弓開如滿月,一個是左手如抱嬰兒,右手如托泰山。兩人突然都住了腳,猛地返身,鬆開了弓弦,一個箭去如流星,一個飛箭像電閃。在眾人來不及看清飛箭的軌跡的時候,只聽得一聲脆響,「卡」!
三箭羽飛帶風鳴,十年適得鳴鏑黥;劈空裂雲肝膽澌,拾箭看取驍虜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