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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85章 文 / 露草心

    李芸見明之軒眉宇之間很是疲憊的樣子,道:「去躺一會兒吧。」

    「你扶我。」明之軒伸手,撒嬌似的看著李芸。

    李芸惡寒,雖然她心理年齡是熟女沒錯,可是她的身體畢竟十歲不到。對著一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小姑娘也能撒嬌,明之軒的邏輯和思維,果然不是她能夠跟得上的。

    「芸芸——」見李芸愣著沒動,明之軒的聲音越發的嬌嗔。

    為了不讓自己耳朵被污染,李芸果斷扶起明之軒。

    明之軒將身子的一半重量壓在李芸身上,慢慢朝床邊挪去,笑得像是偷腥成功的貓兒。

    將明之軒扶上床躺好,替他蓋好被子,李芸道:「好好休息,別想太多了。」

    「芸芸!」明之軒拉著李芸的手,「明天一早就走,不准反悔。」

    他離開呂城,本就是想要上京去找月晟寧,親口問他一句為什麼,為什麼要拋家棄子離開數十年不歸。這次巧遇月晟寧,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去面對,可是月晟寧卻接連幾天不出現,這讓他無比的失望,心中對月晟寧的恨意也更加的深。

    李芸心中微微歎了口氣,柔聲道:「好,明天一早就走,睡吧。」

    「嗯。」明之軒合作地閉上眼睛。

    李芸坐在一旁,安靜地守著他,直到他呼吸平穩,似乎進入了香甜的夢鄉,她才站起身來,舉步往外走去。

    月晟寧為何會拋家棄子,這其中的曲折,明之軒沒有說,李芸也不忍心問他。

    世上最痛心的事莫過於骨肉至親反目成仇,明之軒心中有多痛,她明白。他對月晟寧的恨,來自於他對他的愛。恨有多深,愛便有多深。

    這樣的心結,這樣的痛,要如何才能解開,才能撫平?

    她想要為明之軒做些什麼,便打算前去求見月晟寧,聽聽他怎麼說,或許,能夠找到解決之道。

    她剛走到門邊,門外便響起了篤篤的叩門聲。

    李芸打開房門,只見胡七站在門外。

    「找明之軒?他睡著了。」

    「不,我找你。」

    「找我?」李芸詫異地挑眉,回頭看了一眼睡相安穩的明之軒,出了房間,反手將門關好,舉步往外走去,「外面說吧。」

    胡七點點頭,帶著李芸到了一處四下無人的涼亭,道:「坐下說。」

    二人面對面坐下,李芸看著胡七,等他開口。

    胡七卻沒有立即說話,似乎在考慮該從哪裡說起。

    李芸隱隱猜到胡七找她跟明之軒和月晟寧有關,於是問道:「七叔,你來找我,是要說你家大人和明之軒的事情嗎?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你家大人的意思?」

    胡七微微有些詫異,隨即笑了起來:「果然是個聰慧的小姑娘,我來找你,果然沒錯。」他收斂了笑,歎了口氣,「我家大人眼下昏睡不醒,我來找你,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

    李芸驚訝道:「月大人怎麼了?」

    「大人那天替小公子療傷,功力消耗過大,傷了身子,本來好好調養便沒事的,可是……」胡七歎了口氣,「上午,大人不顧勸阻前來探望小公子,走到院門口,聽到你們的談話,小公子言辭之間全是對大人的怨恨,大人心神激盪之下,身子承受不住,這不,現在還未醒來。」

    李芸遲疑片刻,問道:「七叔,你知道月大人當初為什麼會離開呂城嗎?」

    如果其中的原因並非那麼不堪,也許,這兩父子之間還有迴旋的餘地。

    「我來找你就是為了說這個。我自幼跟著大人,大人的事情,我自然是知道的。雖然這件事大人不讓我說,但是拼著大人責罰,我也非說不可。」

    胡七頓了頓,陷入回憶之中。

    「三十年前,先帝推翻了腐朽的前朝,建立了當今的風月皇朝。我家老爺,也就是月大人的父親,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他本是前朝皇宮太醫院院首,深得前朝末帝的倚重。後來,前朝敗了,新的朝代建立,先帝幾次三番請他入宮為官,他卻心繫前朝,不肯出仕。不但他自己不肯出仕,他還規定他的兒孫都不得出仕,否則,便逐出家族。」

    李芸忽然想起在文夫人那裡聽來的事,問道:「你家老爺是不是本來叫做月乾,後來改名明謙?」

    胡七驚訝道:「正是。你是如何得知?」

    李芸道:「我曾經聽說過月乾的名字,知道他創有一手點穴療法,而明之軒正好習得此法,我聽明之軒說,他所學醫術都是來自他祖父的教導,因此我才作此猜想。」

    胡七又歎了口氣,道:「說起醫術,我家老爺自是天下無人能及。不過我家大人卻是沒有這方面的天分,他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而是心懷天下。他認為行醫不只是救人,受惠的人有限;而出仕為官,則可以濟世,讓天下人都受惠。但老爺卻始終不同意他入朝為官,因此,他和老爺發生了激勵的爭執,最後一次吵得凶了,大家都在氣頭上,我家老爺便把我家大人驅逐出來。」

    李芸默了默,問道:「那明之軒的娘呢?月大人為何沒有帶著她一起離開?」

    胡七道:「大人當時自是想帶著少夫人一起走的。只是,少夫人卻不肯跟隨大人離開,說要留下來替大人盡孝。大人一怒之下,憤然獨自離家。後來,大人聽說少夫人鬱鬱離世,心懷愧疚,這麼多年,一直獨身未娶。直到去年,大人抵不住宰相大人的情面,才娶了宰相的小女兒做了填房。」

    說到此處,胡七不勝唏噓。

    李芸想起明之軒在公堂上指責月晟寧「父母亡不舉哀」,她知道他因為祖母去世的事耿耿於懷,想必,這是他心中另一個難以解開的結,於是問道:「去年,明之軒的祖母去世,月大人難道不知道嗎?」

    胡七苦笑道:「其實這些年,我家大人一直留意著家裡的事,否則,他從未見過小公子,怎麼可能在公堂之上一眼把他認出來?也是造化弄人,老夫人去世那天,正好大人娶親。當時大人收到消息,拋下拜堂拜了一半的新娘,快馬加鞭從京城趕回呂城,三天三夜,連覺都沒睡。只是,到了家,老爺卻不肯讓他去見老夫人最後一面,將他打了出來。我家大人心中悲痛,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差點兒……差點兒就隨老夫人去了。」

    李芸聽完整個故事,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

    站在明謙的角度,他對前朝效忠,因此不准兒孫在當朝為官,他是父親,在這個時代,他有權利要求自己子孫任何事情。站在月晟寧的角度,他有政治才能,有理想抱負,若是不能入朝為官,定會一生鬱鬱不得志,苦悶終身。站在明之軒的角度,他最無辜,夾在祖父與父親之間,愛恨兩難。

    說到底,月晟寧是封建家長制度下的犧牲者而已,他並沒有拋棄家族,而是家族拋棄了他。

    「七叔,我答應你,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讓他們父子化干戈為玉帛,不過,最後的結果如何,我也不能保證。」

    胡七欣慰地笑了笑:「七叔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那天我見你那麼緊張小公子,就知道你們之間關係匪淺。如果那些話由大人去說,小公子肯定會心生牴觸。換做你來說,小公子定會聽進去的。」

    李芸的耳垂紅了紅,道:「他在我們**村當教書先生,也替村民們診病,我則配合他開藥方,我們是合作關係,是朋友。」

    胡七驚訝道:「你小小年紀,竟也通曉醫術?」

    李芸略有遺憾道:「我只對各種藥材的藥性比較瞭解,卻是不會斷脈診病。可能是我沒這方面的天分吧,學過一段時間,沒有取得什麼成績,後來便放棄了。」

    「七叔,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明之軒從一叢樹後走出來,眼眸之中,各種情緒波濤洶湧。

    他以前每每問明謙他的父親為何會離家出走,明謙每次都失聲痛哭,不准他詢問。後來,他也就不問了。但是,月晟寧的出走卻是不爭的事實。因此,他怨,他恨。他腦中假象了無數種可能,只是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像個玩笑一般。那個冷酷無情的人,不是月晟寧,而是他心中最為敬愛的祖父。

    男兒的鴻鵠之志,被生生的折斷雙翼,月晟寧的無奈和痛苦,他懂。每個熱血男兒的心中,都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英雄夢。他的心中,也有濟世的夢想。

    只是,不同的是,月晟寧選擇了抗爭,去實現自己的夢;而他選擇了順從,將夢想深深埋葬在心中。當時他和阿福第一次在李芸家吃飯,阿福說他視功名為糞土沒去科考,引起他的不快,便是這個原因了。

    李芸連忙站起來去扶住明之軒,一迭連聲地埋怨道:「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出來了?不是叫你好好躺著休息嗎?」

    「我沒事。」明之軒朝李芸笑了笑,轉臉看著胡七,等待他的回答。

    胡七心中鬆了口氣,凝視著明之軒:「你肯走出來問我,其實你的內心已經相信了我所說的話,不是嗎?」

    他其實早就發現明之軒在一旁偷聽,但是明之軒一直藏著不出來,他也不好拆穿,便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繼續往下說。他希望明之軒能夠原諒月晟寧,更好的結果,是明之軒在中間斡旋,讓月晟寧回歸家族,彌補他這十多年來的遺憾。

    明之軒默然不語。他心中已經原諒了月晟寧,但是,這麼多年的怨念,並非一時半刻能夠消弭乾淨的。

    李芸輕聲道:「明之軒,我相信七叔說的是實話。如果你不相信,何不當面向月大人問清楚?或者,回呂城,向你祖父問清楚?」

    明之軒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半晌,才道:「他在哪兒,帶我去見他。」

    胡七掩飾不住一臉喜色,連忙站起身來去扶明之軒:「好,我這就帶你去見他。」

    明之軒卻擺了擺手,把身子靠在李芸身上,道:「芸芸扶我就行了。」

    胡七瞭然地一笑,目光在明之軒和李芸身上轉了一圈,轉身替他們帶路。

    李芸心中有些惱羞,板著一張面癱臉扶著明之軒前行,但她的耳垂,卻是不由自主染上了粉紅。明之軒這次寧願自己受傷也要保她安全,她的內心深處,開始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只是這種變化,她現在還沒有意識到。

    將明之軒帶到月晟寧的臥室,胡七便退了出去,給這對父子留下獨處的空間。

    李芸也想跟著胡七一起出去,明之軒卻緊緊抓著她的手,目帶祈求地低聲道:「芸芸,陪著我好不好?」

    李芸知道明之軒這是近鄉情怯,心中一軟,點了點頭:「好,我陪著你。」

    幾天不見,月晟寧瘦削了不少。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睡夢之中,濃密的雙眉猶自緊緊鎖著,看來睡得不太安穩。

    明之軒神色激動地伸手想要去撫平他的眉心,卻在離月晟寧三寸之遙將手收回,似乎這三寸之遙,便是他們之間相隔著的十五年光陰。光陰一去不復返,這失落的親情,還可以找回來嗎?

    李芸心中若有所觸。她前世短短的人生一直為情所苦,傷她最深的,不是愛情,而是親情。因此,她不希望看到骨肉分離,父子相見不相識。

    李芸握住明之軒的手,牽引著他,移向月晟寧的手。在李芸的鼓勵下,相隔了十五年,父子二人的手,終究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明之軒閉上眼睛,將頭埋在月晟寧的手掌之中,肩膀微微聳動,似要將這十五年來的所有委屈和傷痛,隨著眼淚,一次流乾。

    李芸欣慰地看了父子一眼,默默轉身,走了出去。

    門外的胡七緊張地低聲問道:「李姑娘,他們——怎樣了?」

    李芸微微笑了笑,朝胡七點了點頭。

    胡七長長吐出一口氣,雙手合十:「謝天謝地。走,我們到邊上說話。」

    李芸跟著胡七來到院中,胡七道:「我想到一個疑問,你說你們合作開診所,小公子為何不自己開藥方?」

    李芸將這其中的緣由一一道出,胡七歎了歎氣:「原來如此。」隨即他呵呵一笑,「依我看,小公子可不止把你當作朋友這麼簡單呢。不如怎麼肯聽你的話,重新替人看病?」

    在胡七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李芸忍不住渾身發熱,臉皮發燙,覺得有些羞澀,有些難為情。這也不怪她,她前世活了二十多歲,並沒有正經談過戀愛。平日裡她性子再冷靜,遇到男女之事,也是不能保持淡定。

    屋內,明之軒等待心情稍稍平復,便不顧身體虛弱,為月晟寧點穴治療。月晟寧醒來看到明之軒,激動得熱淚長流,惹得明之軒也跟著一起流淚。

    父子二人執手相看,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最後,月晟寧先開口,打破了尷尬的局面:「軒兒,這麼多年,你受委屈了。」

    一句委屈了,讓明之軒再也不能自持,他撲到月晟寧懷中,哭喊道:「爹!」

    「哎,哎,好孩子,不哭,不哭。」月晟寧勸明之軒不要哭,自己的眼淚卻是滾落下來,抱著兒子哭作一團。

    門外,李芸道:「七叔,月大人和明之軒的湯藥備好沒有?備好的話,我給送進去吧。他們父子二人此刻身體都還虛弱,激動太過,也會傷身。」

    胡七明白李芸的用心,點頭道:「你等等,我去廚房看看。」

    不多時,胡七端著熱騰騰的湯藥來了,李芸敲了敲門,道:「月大人,明之軒,你們該喝藥了。」

    父子二人連忙收起眼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各自將眼淚擦乾。

    月晟寧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才道:「進來吧。」

    李芸將湯藥從胡七手中接了過來,端進去放在床頭,將湯藥遞給月晟寧,不卑不亢道:「月大人,這是你的湯藥。」又將另一碗遞給明之軒,「明之軒,你的。」

    「好,好。」月晟寧連連道好,將湯藥接過去一口喝下,然後和藹地看著李芸,「我可以叫你芸兒嗎?」

    李芸點了點頭:「隨月大人喜歡。」

    「你既是軒兒的……」月晟寧笑著看了明之軒一眼,頓了頓,「……朋友,喊我月伯父就行了。」

    李芸從善如流,落落大方喊道:「月伯父。」

    月晟寧氣色虛弱,但卻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李芸半晌,轉頭對明之軒笑道:「軒兒,你這朋友不錯,我喜歡。」他說到朋友二字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

    明之軒在父親面前微有羞澀之意,卻目帶驕傲地笑著說道:「兒子的目光自然不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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