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還情 文 / 不老的心
回到家後,老胖才發現布袋裡的六個鴨蛋早已被擠的稀巴爛,蛋黃與蛋清混在了一起,打濕了布袋的底部,可能是當時我和老胖去扶王奶奶時被擠爆的。
王阿姨責怪老胖把褲子弄的那麼髒,而且有一股尿騷味,老胖支支吾吾地說出了他去大窪地撿鴨蛋的事。剛好我媽媽正在老胖家竄門,知道這件事後就回來一味地批評我。
「媽,不就是撿個鴨蛋嘛,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以前撿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我很不服氣地說。
我媽說:「你還頂嘴了?以前撿的是自家的鴨子下的蛋!大窪地那是王奶奶養鴨子的地方,你哪是去撿,不就是偷嗎?」
我說:「怎麼算偷?那地方又不是她家的?鴨子把蛋下在野外就是讓人撿的嘛!」
我媽媽火冒三丈,不再和我辯解,上前給了我一耳光,打得我火冒金星,兒時的記憶裡這算是下手最中的一次了。我不敢再多說話了,怕她說我頂嘴,還是安安穩穩地保持沉默好了。
也許是過於唐突,我媽媽也覺得下手偏重,有些不妥,於是把我拉到了椅子旁,讓我安心坐下,她坐了一張小板凳上,語重心長地和我講起了王奶奶的故事。
王奶奶和他的老伴其實都是老黨員,出生在了戰爭年代,也正是戰爭年代結為了伉儷,兩人攜手並行,經歷人間風雨無數,在一起的時間長達三十年多年,直到文革(文ge)的到來,王奶奶才孤零零的一人生活。
我問:王奶奶的兒女怎麼不見他們?
我媽說,王奶奶的老伴齊大爺本是國民黨的軍人,因為起義才加入了解放軍,後來又跟隨大部隊去了朝鮮。在朝鮮戰場上,齊大爺屢立戰功,還受過彭老總的接見,獲得一枚二等功勳章,但多年的戰爭也使得齊大爺落下了哮喘和老寒腿等毛病,因此戰爭結束後就離開了部隊。本以為能夠回到家鄉和王奶奶頤養天年,可大躍進、文革(文ge)就繼踵而至,打破了一家原本平靜的生活。特別是文革(文ge)期間,在階級鬥爭為綱(階級dongzheng為綱)的指導下,一些造反派(造fan派)無中生有,他們揪住齊大爺在國民黨軍隊裡服役的經歷,給他扣上特務(特wu)的帽子,白天綁著齊大爺到村落裡遊行,晚上給齊大爺戴上高帽子(高maozi)批鬥,全然不顧及齊大爺在朝鮮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那般忘我的犧牲精神。齊大爺的兒子是造反派(造fan派)中的積極分子,當即表態與父親斷絕父子關係,還一併揭發齊大爺數十條「罪狀」,說齊大爺不支持**的「無產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無產zhuanzhen下繼續革命de理論)」,反而推崇**(劉少qi)「修正主義(xiu正主yi)路線」,就這樣在日夜批鬥中,齊大爺經不起瞎折騰,沒多久就被折磨致死了,臨終前全身是赤條條的,那般淒涼也只能說「天若有情天亦老」了。
真難想像那個年代的瘋狂,我媽媽也歎息著。我又問了:那齊大爺的兒子現在呢?
我媽說,鄧大人來了後,就開始撥亂反正了,齊大爺的兒子因此被關進了監獄,在監獄中他得知中央要廢除「階級鬥爭為綱(階級dongzheng為綱)」的路線後,覺得難以理解,當晚就說自己要去**那裡告狀,第二天一早,獄警就發現他上吊死了。王奶奶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但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楚也只有她最能體會了。
我說王奶奶的人生簡直就是一部血淚史,寫十本書也未必寫的完。
我媽說那我也太小看了王奶奶了,她是樂觀派,是個好黨員,在我們村可受村民愛戴了,每年還給村裡困難戶的孩子們送一些助學金什麼的,還把鴨子經常往敬老院裡送,只可惜啊我們村的「帶頭大哥」老支書不咋地。鎮裡得知王奶奶家的困難,也多次送去慰問金,每逢節氣日都會有領導來看望,王奶奶並不拒外,只是不願意受禮,說自己是老黨員,要自食其力,還常常鼓勵我們要珍惜改革開放的好時代,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想到我和老胖的行為,就覺得無地自容,但我膽子小,也不敢去王奶奶家道個歉。
我媽鑽進了狹小昏暗的廚房裡,拿出了掛在牆上的一小方臘肉(臘肉放置時間很長,即使是夏天也無礙),找了個自家縫製的小布袋,一併打包給我,讓我拿到王奶奶家去看望她。
我臉紅,不好意思。我媽說,都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內向,將來怎麼會有出息呢?可我怎麼說呢,難道說我是來還情的,那王奶奶會收下嗎?我媽說,還情也對,不過不能說是撿鴨蛋的事。那我該怎麼說呢?我媽告訴我王奶奶正是我爸和我媽的媒人,接下來就看我如何表現了。
我拿著打包的臘肉向王奶奶家走去,一路上我很猶豫,想著要不要叫上老胖。可撿鴨蛋的事畢竟我是「主謀」啊,既是始作俑者,當然得有所擔當了,何必去牽扯別人呢。
就在我經過老胖家門口時,他喊了我一聲。
「沒空啊,我得去辦事!」我應了一句。
老胖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的布袋,以為是什麼吃的東西,嚷著:「人可以走,但買路的好處得留下!」說著就嘻來嘻去的。
我說:「哎呀,哪有吃的,要有我不早就給你了嗎?」
老胖偏不信邪,邊向我走來邊說:「什麼味道?有肉的感覺!」
我可是徹頭徹尾地服了他了,當時有尿騷味的時候也沒見他說句話,但凡是吃的東西,那鼻尖可靈著呢,一點不亞於彪的那隻大黃狗。
老胖湊了過來,無奈之下我只好打開讓他一看究竟:「哎,臘肉啊,我還以為是什麼呢!」
我以為這小子就這樣結束了,沒想到他還是那麼的多事。「咦,天笑啊,你不是去還情的吧?」
這麼的敏感,老胖可真的逆天了,這也猜的中,我暗自稱奇。但我不知如何作答,也就語無倫次了:「這個嘛,可以說是,也可能不是……」
「什麼亂七八糟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是常說要實事求是嗎?我說天笑啊,你也太大方了啊,至於嗎,一大塊臘肉啊!」
沒想到老胖這傢伙這麼的摳門,我甚是不滿,於是抬高語氣反問:「拿人家好處總得還情吧?」
老胖搖著頭說:「話是沒錯,可我上次請你吃炸雞,也沒見你這麼大方的表示過,人家虞美香給了你些菱角,你就這麼獻慇勤?」
「老胖我警告你可別瞎說,我是去辦正事呢!」我懶得理他,就走開了,反正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老胖一個勁地在我身後嚷道:「天笑,你們不會真的好上了吧?」
多事!我暗自罵道。
到了村西頭,我看到王奶奶獨自一人正在場院上整理豬草,也就是我們當地常說的水花生,一種豬比較愛吃的植物。我感到有些唐突與尷尬,就憋出了幾個字:「王奶奶好!」
王奶奶看見我來了,就放下手中的活,微瞇著眼,笑著迎我:「大孫子,有事嗎?」
「我……我是來還情的……」我有些吞吐,現在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不會表達來意,哪有那麼直接的開門見山的。
王奶奶吃驚地看著我,還掃了一眼我的布袋說:「哎呦,吃個把瓜還要還什麼情啊?」便笑著把我領進了屋裡。
屋內昏暗,兩張掛像映入眼簾,一張是**的,還有一張是鄧大人的。我掃了一眼,才發現一半的牆壁是碎磚塊砌成的,還有一半是土牆。這些碎磚肯定是王奶奶一步一個腳印從大窪地撿來的,映襯出她是多麼的堅強啊。說實在的,我好久沒來這裡了,如果不是撿鴨蛋的話,也不去特地來這裡,也只有稍小的時候了,那時我和老胖喜歡拿著個玻璃瓶,但凡有土牆的地方,我都會停留;然後選一節竹籤細的篾片,小心翼翼地塞進土牆上的小洞裡,不一會就會趕出了一隻小蜜蜂,看到蜜蜂悶頭悶腦地鑽進了玻璃瓶,我和老胖還有小夥伴們都會會心一笑。
王奶奶牽著我的手,把我領到廳中泛了黃的方桌旁坐下,隨手給我泡了一杯茶,遞了給我。
這是一杯桂花茶,清新爽口,人世間的煩惱被它一衝而淡,可我還是喝不慣,還是偏愛蘇南地區的茶葉。
我支支吾吾地說:「王奶奶,我媽說了,你是他們的媒人,讓我來看看你!」於是我便把拎在手裡的布袋給打開,把那塊臘肉放到了方桌上。
王奶奶沒有拒絕的意思,我暗自竊喜。她老人家和我聊起了家常。文革(文ge)時候,王奶奶家屋後有一片自留地,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於是王奶奶就在自留地上圍起了柵欄,養了二十多隻鴨子,可毛宣隊(毛zedong思想宣傳隊)發現了,說王奶奶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必須處理掉。而所謂的處理就是毛宣隊這幫大男人天天坐在王奶奶家啃鴨腿,直到把二十多隻鴨子吃到剩下三隻為止,這下子就從資本主義回到了社會主義。王奶奶說她們那個年代瘋狂啊,好多理想都實現不了,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和老胖養上一群的鴨子,可惜齊大爺走的早,但王奶奶沒有放棄,還是起早摸黑地勞作著,辛辛苦苦地拉起了上百隻鴨子的隊伍。這一切都是改革開放的好處啊,真的要感謝鄧大人的高瞻遠矚。
我和王奶奶聊了許久,王奶奶說她也好久沒這麼開心了,關鍵是沒有一個說話的人。
……
晚上我和老胖玩了許久才歸,回家的時候我就聞到了一股肉香,我一看就心花怒放了,只見一整疊切好的鴨肉堆積在盤子裡,我期盼已久的伙食終於改善了。
「媽,什麼時候捨得殺那隻老母鴨了?」
「我哪捨得!我還指望它多下幾個蛋呢!」
「那這鴨肉是……」
「還不是你王奶奶送來的!你前腳出去玩,她後腳就送來了!」
我望著這一盤鴨肉不知說什麼好,在我童年的記憶裡,這是一幅美麗的畫卷。從那以後,每當有空時,我都會叫上老胖一起到大窪地裡撿鴨蛋,撿完之後都會一個子的不留,一併打包塞進王奶奶家的狗洞裡,村子裡人多嘈雜,人心各異,也只有這麼辦才能替王奶奶解解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