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 安天下(上) 文 / 誰念西風
今歲由北方而來的倒春寒較之往年推遲了好些時日,甚至清明已過暮春三月之季,一股寒風才姍姍遲來。也因為這樣,原本讓人禁不住咒罵賊老天的倒春寒並沒有那麼凌冽,溫度也被恰好控制在了一個較為穩妥的區間,君不見,家家院落中的桃花正灼灼其華,美艷不可方物。
夜幕籠罩下的吳國皇宮空曠而嚴肅,與南方不同的是此間的建築風格格外大開大合,透著一股迥異江南的威嚴氣息,明黃色的琉璃瓦在最後一縷餘光下亮起奪目的光華,隨後黯淡下去,歸於沉寂。趕在下鑰前一刻才趕到宮門口的新晉上書房行走杜穆抬眼回望了一下莊嚴的宮殿,猛的一拍腦門,掉轉步伐向回走去,口裡喃喃道:「又忘了又忘了」那些分立宮門兩側的侍衛頓時忍俊不禁,臉上都露出莞爾神情,心道這個杜大人啊,今天已經是當值上書房之後第七次臨走之際又拐回去了。一連七天在宮中過夜,做官做到這個糊塗份上,真不知讓人說什麼好。
杜穆卻來不及分辨那些侍衛臉上的神情,只顧著一路小跑,穿過綿長的御道,又七拐八拐轉進一溜殿宇中,然後出現在幾座並不起眼的房屋前,輕輕捏了一把額上的細細汗珠。當他看到房屋裡亮起的幾豆螢火後,頓時鬆了一口氣,推開房門隨口道:「閣老莫怪,下官實在忘了幾個公文還未來得及看,這些日子各地折子太多,若不整理好了等明日聖上問起來,又免不了挨一頓斥責。」
房屋中只有兩盞明燭,所以顯得有些昏暗,連人影都模糊起來。可杜穆卻絲毫不敢有失禮處,因為他知道在這幾間不起眼的小房子裡,坐著幾位整個吳國權利最大的人。
比如內閣大臣方琦方老學士,再比如兼領戶部吏部事宜的內閣徐中明徐大人而份量最為重要的,則是被稱為吳國三大砥柱之一的內閣首輔谷老大人——谷平夏。當然,此處平日裡當值的並不只這幾位,只是勞心國務,常常留在宮中夜以繼日的,卻只有這些個吳國的肱骨之臣了。而這幾間房子,更是有著更為震撼人心的名字:軍機處!
在這等地方,就算給杜穆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稍有半句孟浪唐突話語。
說完話的杜穆恭敬的彎著腰,他是個眼神不太好的年輕人,雖方方而立之歲,但一雙眼睛卻不怎麼好用,聽說是幼年家貧,常假借於藏書之家博覽古聖先賢,每自筆錄計日以還,才導致年紀輕輕眼睛就模糊不清。所以翻找公文的時候,便顯得冗累不堪。但以他的身份,卻是打死也不敢讓幾位閣老幫忙找找看的,所以只能一邊喃喃自語「北邊的軍報哪裡去了?」「定州太守的折子怎麼不見了?」之類的話,在一大摞文書裡翻來覆去,響起嘩啦啦的翻找聲。不過他也心中奇怪,往日裡幾位大人雖說沉默安靜,但絕不像今天這樣,似乎連話都不敢說般寂靜無比,難不成是有什麼軍國大事讓大人們焦頭爛額?心中如此猜想,便又忐忑了幾分。
「是在找這個嗎?」一句輕聲詢問響在杜穆耳邊,他掃眼一看,眼前正是苦苦尋覓的定州折子,心下大喜,忙接過來點頭道:「是了是了,謝謝你啊」話還沒說完他便愣住了,這人的聲音怎的如此熟悉。接著他抬起頭,只看了一眼便大驚失色匍匐在地。
「陛陛下,您怎麼來這兒了」
吳國皇帝,一身明黃便服的九五至尊,正站在笑吟吟的站在杜穆前方,並不大的年紀卻透著一股包藏宇內的風度氣魄,輕聲笑問:「朕就那麼可怕?」
杜穆雖然在上書房常能見到君王,但如此模樣彷彿沒有一點架子的皇帝,卻是第一次看到,心下緊張萬分,聽到聖上發話,忙道:「陛下龍顏正好,不可怕,當然不可怕。是臣下失儀,罪該萬死。」
皇帝輕笑一聲,隨處尋了把椅子坐下,向著一旁的人道:「看看現在的大臣,動不動就罪該萬死,倒讓朕這個做皇帝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杜穆,你是開陽四年進士吧,滿朝文武中你算是資歷淺的新人了,怎的踏入官場才三年就染上了這些酸腐脾氣,日後可要多加注意。」
這話說的不輕不重,但酸腐二字卻很有力度,一下子讓杜穆汗出如漿。他開陽四年進士及第,拒絕外放任職,從開陽五年進入翰林院,其間輾轉編修、侍講,開陽七年以從五品侍講學士身份踏入人人夢寐以求的上書房,官途不可謂不順暢,陞遷不可謂不迅速。且都是清貴之極的職位,對一個出身寒門的讀書人來講,已經是萬中無一的恩寵殊遇了。可今日卻從九五至尊的口中得了一個「酸腐」的評語,心中頓時不安起來,只轉了方向繼續跪著,不敢出一言以復。
這個樣子倒是讓斜斜靠在太師椅上的首輔谷平夏失笑,搖頭道:「陛下啊,您還是別再嚇唬年輕人了,又不像老臣這般臉皮奇厚,您一句酸腐,只怕要讓小杜大人掉去二斤肉了。」
這玩笑開的十分隨意,明顯君臣之間言談無忌儒慕思思,開陽帝果然笑了起來,隨手一指道:「自己找個凳子坐著,你書讀的是好的,就是太小心,這神州風雲動盪,若不能大刀闊斧砍出一個穩當清朗的盛世格局,要小心有何用。且好好旁聽著,將那摞折子整理整理。」
杜穆如釋重負,趕緊找了個墩子坐在案牘之前翻整文書奏折,且小心翼翼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生怕打擾了君臣之間的談話。同時也不禁豎起耳朵,認真聽一聽閣老與聖上都談些什麼,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宮中是大忌,但在官場,卻是一個青雲平步的小小竅門。除了這些隱暗的心思之外,杜穆還有著極為濃重的好奇心,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屋子裡諸人談話的每一句,都有可能決定日後吳國的走向和神州風雲變化。
燈花輕輕炸響,開陽帝長長伸了一個懶腰,笑道:「在御書房忙完之後還得趕到軍機處跟你們幾個老傢伙斡旋,朕這皇帝當的也憋屈。民間都說你們幾把老骨頭操心國事日理萬機,是必要名垂青史的千古賢臣,說來這幾年你們沒睡一個好覺,朕何嘗安眠過一日?倒不見百姓如何對朕歌功頌德,不行,朕這虧吃的大,徐中明,抽空你可要把自家的心字香送來一壇。」
徐中明嘴一撇,苦道:「陛下這不是打劫嗎,臣下今春總共才制了半壇,哪裡偷一壇出來?」
開陽帝搖頭道:「那朕不管,你若是拿不出來,朕就讓御林軍到你家搜去。」話音剛落,開陽帝神秘一笑,低聲道:「那要不,你將那心字香的製作法子教教朕,此事朕自然不會再提。」
此時的開陽帝哪裡像一個勵精圖治的賢明君王,根本和市井之上纏著要賬耍賴的混混無二嘛。杜穆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無聲的搖了搖頭,心想著平日裡不怒自威的天子形象,再看看朝堂之下隨意自在的君王模樣,暗道自己真是看不懂啊看不懂。
不過那心字香,倒是有所耳聞。
去年春日裡,徐中明老大人府中有一種奇香風靡京都,達官顯貴紛紛登門拜求,使得京都一時刮起了心字香燒的風潮。卻沒想到皇城之中亦對其有這般偏愛,竟是讓陛下都屈身耍無賴的苦苦索求。只是那徐老大人彷彿毫不上道,一橫臉,半點面子也不給君王:「那可不行,陛下巧取也罷豪奪也罷,臣沒有便是沒有,就算御林軍在臣家裡住下了,臣還是一句話——沒有。」
皇帝哈哈大笑,罵一聲摳門的老頭便打住不提。
相比之下方琦老學士便顯得穩重多了,待得君臣玩笑過後,沉聲道:「定州的折子臣下幾個都看過了,定州太守陳之楊在折子裡細細稟告了關於玄衣輕騎千人穩壓舊旗鎮的事,至於如何對待,還請聖上定奪。」
皇帝收斂了笑容,道:「此事上官大將軍也向朕說過了。紫衫重甲和玄衣輕騎在渭城與定州間展開對峙,雖然並未動武,但劍拔弩張氣勢洶洶,這對我吳國而言,並非好事。你們幾個先議一議,看看如何是好。」
徐中明想了想,皺眉道:「一玄一紫,分立南北。若是此二者反目,不管用意何在,我吳國夢華江以南,恐再也不得太平。江南乃魚米之鄉糧賦重地,若是江南有變,一來朝廷要大動干戈彈壓平亂不說,二來只怕咱們的好鄰居也不會甘於寂寞。」停了停,徐中明看了一下陛下臉色,又道:「用錯綜複雜來形容如今的江南局勢,再正確不過。臣以為,朝廷應以綏靖懷柔之策,好生安撫江南,起碼要換得三年太平,才好徐徐圖之。」
徐徐圖之,老成謀國,總領戶部吏部事宜的徐中明做事穩妥機變,皇帝自然信得過。只是此時他卻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轉而看向方琦,問道:「方老學士如何看?」
方琦臉色木然,有點喜怒不形於色的味道。不過深知他脾性的君臣幾人都知道,那是因為這個老學士不善於機鋒玩笑,如他的名字一般太過方正所致。不過這也正是皇帝欣賞他的地方,起碼為人耿直不偽,是一個當之無愧的直臣。
不過今天這位直臣卻成了武臣,他冷冷哼了一聲,道:「什麼綏靖懷柔,以老臣來看,對待江南,除了大兵壓境之外沒有什麼更好的法子。江南不平不穩,只換得表面上的三年太平,有什麼用處。將來王師北伐,難不成還要處處受人掣肘?無稽之談!」
這話直接而霸道,與徐大人的意見背道而馳且絲毫不掩譏諷意味。不過徐大人卻不以為意,只是呵呵笑了兩聲。
而開陽帝卻還是皺著眉頭,轉而又看著首輔大人,道:「卿家以為如何?」
經緯天地,輔佐了兩朝帝王的首輔谷平夏在心中微微歎了一口氣,明白今日君臣對坐,論道國事的這個話頭終究還是得自己來牽。
他看了皇帝一眼,輕聲道:「綏靖懷柔是溫吞之計,有些拖泥帶水,於日後必將不利。而大兵壓境,似乎也太著急了些,如此狠厲江南更不能得以太平。依老臣之見」
他環視一眼房中諸人,緩緩道:「除去宋家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