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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七章 鳳舞九天 文 / 誰念西風

    陛下要的,是整個天下!

    方琦徐中明對望一眼,都笑了起來。若論起對聖心的把握,只怕二人拍馬也比不上胸有萬壑驚雷而面如平湖的谷老大人,只是當他們聽到「天下」兩個字時,仍舊忍不住振奮起來。

    讀書人窮盡一生孜孜不倦甚至賠上性命也要追求的,不就是修身齊家,治國而後平天下嗎。因修身而齊家,因齊家而能穩坐朝堂經世治國。然後,只需要一個英明雄偉的主子,便能夠在其萬丈雄心之下,君臣攜手平定天下,開創出一個萬世太平的錦繡江山。

    這等壯闊景象,已然不知在這些吳國肱骨之臣的心中迴盪了多久,以至於聽到此話時,方老學士和徐大人都有些把持不住般雙眼綻放出雪亮光芒。

    開陽帝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穩穩站立,看著空曠同時也威嚴的座座宮殿和亮起的點點宮燈,猶如天上萬千閃爍星海。他以很平靜的語氣說道:「朕還是皇子的時候,先皇曾問過幾個兒子,天下之大,如何攬四海?朕的幾位兄弟回答總是大同小異,什麼布天威與藩夷,曉聖人通四海,可著勁的告訴父皇自己有多仁心仁愛,生恐落了一個好高騖遠的印象批語。那時朕不過是一個貴妃之子,名分地位都比不上幾個哥哥,且尚自十歲,卻仰著臉對先皇說道,唯日月之尊,能攬四海。」

    唯日月之尊,能攬四海。

    雖然只是帝王潛龍之時的小小插曲,不過一個十歲的孩童竟能夠說出這番話,依舊讓方琦和徐中明震撼不已,輕聲慨歎。不過杜穆卻眉頭微皺,雖然同樣為帝王霸道氣勢所染,表情卻並沒有多麼心嚮往之,反而顯得心事重重。這一點小小的情緒波動被谷老大人看在眼中,微微一笑。

    開陽帝笑道:「或許就是從那時開始,先皇便對朕另眼相看,一直到朕以太子之位執政監國,再登上龍椅面南稱帝。」

    「但朕向明而治,看到的卻並不是朕想看到的景象。」

    「東有大睢,北有強燕,西有文燁,偌大的神州四分天下,朕的吳國夾雜其間,又怎麼能算的上是日月之尊?充其量不過是個與諸王平分秋色的小角色罷了。況且吳國國力凋敝,積重難返,若不是開放海禁獨霸海商,只怕現在更是備受欺凌。」

    開陽帝重重的歎了口氣,目光卻是漸漸亮了起來,沉聲道:「但朕不甘心。朕不甘心就這樣看著神州四分五裂,朕不甘心只能以星辰之姿沉浮天穹。朕不願做那曇花一現的流星,朕要麼不做,要麼,就要與日月爭輝!」

    開陽帝拍了拍窗欞,繼續道:「二十年從先皇到朕,吳國已經準備了二十年,已經蟄伏了太多個新桃換舊符。當初西燁兵發函水關,上官將軍以一千重甲換得了吳國的太平安然,但朕清楚的記得那陣亡烈士的名單,整整在先皇的上書房內鋪了一層。所以朕一直覺得,那是奇恥大辱。而如今,朕要讓這天下明白,吳國再不會沉默,朕要讓萬千男兒手帶吳鉤,縱馬劈出一個曠古絕今的江山一統!」

    他猛的轉過身,朝著面前的三位軍機重臣深深一躬:「朕要的是整個天下,而朕,懇求你我君臣攜手,創此盛世!」

    你我,而非朕。

    九五之尊,一鞠到底。

    方琦徐中明還有谷平夏包括在一旁戰戰兢兢的杜穆,都連忙匍匐在地,異口同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開陽皇帝直起身,雙手扶起谷老大人,又一一將剩餘的兩位老大人扶起來,重新落座。當然,杜穆是萬萬不敢想如此殊榮的,也不等人說話便識趣的爬了起來,坐在墩子上繼續將頭埋在如小山般的文書裡。

    開陽帝似乎從來沒有說過那麼多的話,他平復了一下心情,笑道:「待千古帝業開創之日,朕必會建一座凌煙之閣,將眾卿畫像一一懸掛其間,君臣萬古同存,共享這盛世太平。」

    軍機處的燈火,亮了一夜,當值的太監不敢靠的太近,但離的老遠,依然能聽見幾位老大人的咳嗽聲,心裡不禁微微提了一下,同時稍稍感慨。陛下勤政之名,早就有所耳聞,如今親眼看到陛下和軍機大臣們議事整整一夜,感觸不由得更深了些。

    東方破曉,雄雞初蹄,漆了紅油的軍機處木門才緩緩打開。

    一身明黃服飾的開陽皇帝舉步走出屋子,負手看著初生的朝陽,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臉上不旦沒有一夜操勞的疲態,精神反而更為抖擻,拍了拍衣服,看著隨之而出的谷、方、徐三人,笑道:「

    列位臣工有勞了,今日不朝,都抓緊回去休息休息吧。」然後對正在揉著眉毛狠命眨眼眼淚都要流出來的杜穆道:「今兒折子理的不錯,從明天起就不要來上書房了,去吏部衙門那掃掃地吧。」

    從五品的侍講學士杜穆愣在當場,竟沒有聽出眼前的帝王在說些什麼。

    幾個人向陛下施禮,隨後便有太監趕上前來前呼後擁伺候著君王回到內宮裡。朝陽光線璀璨,從琉璃瓦上一路傾瀉而下,讓幾位閣老重臣忍不住瞇起了眼,徐中明看了看還在發愣的杜穆,忍不住拍了他一下,笑道:「別傻著了,趕緊收拾收拾去吏部報道吧。」

    杜穆這才反應過來,大喜之下慌忙向幾位前輩深鞠一禮,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徐中明搖頭笑道:「當官當到你這個糊塗份上,也實在不容易。」

    杜穆呵呵傻笑道:「下官下官何德何能,竟得陛下垂青,閣老提點,下官,下官」話還沒有說完,冷不丁方琦哼了一聲,道:「趕緊滾蛋,在這裡拍哪門子的馬屁。」

    杜穆受了訓斥,卻並不敢出一言以復,再次朝著三人作了一揖,才面帶喜色退去。

    待他走後,徐中明瞇起眼打量著他的背影,輕聲道:「聰明的年輕人啊。」他身旁的兩位老大人相視而笑,輕輕點了點頭。

    剛到上書房,便一連七次因忘性太大而被鎖在宮門之內過夜,那些朝內的年輕人和不諳世事的侍衛們或許猜不出其間一二,甚至會將其當做茶餘飯後的笑談,譏諷著這位小杜大人實在糊塗的厲害,但聰明如斯的三個朝堂老狐狸哪會看不出這點伎倆把戲。若不是夜夜留在宮裡,若不是每次都找由頭賴在軍機處一會兒,怎麼能偶遇聖上,又怎麼能像今日這般,一步登天,由上書房行走這不大不小但卻雞肋的內廷官員一躍成為聖上欽點的六部試煉官員。這等手段或許並不高明,但卻實用的很,幾位穩立於宦海潮頭的老大人相視一眼,不由得盡皆歎息朝野是一汪清泉,每時每刻都有後起之秀啊。

    也無怪乎當年的西燁隆裕帝曾看著滿朝文武和國子監魚貫而入的讀書人感歎道「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

    不管是徐中明也好,方琦也好,甚至是谷老大人,畢竟都是老人。就算再經天緯地,也還是有垂垂老矣的那一天。而那個時候,朝中又該倚仗著誰?陛下還年輕,必然要有自己的一份肱骨臣子。而這批人臣,自然是越年輕越好。

    將來的天下,必將硝煙四起,自己這堆老骨頭,能抗到什麼時候?而且馳騁天下的活,總歸是年輕人來做才合適。

    這個小杜大人,前途無量啊

    徐中明瞇起眼打量著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的杜穆,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初入京都時的那般模樣。也是剛剛進士及第,毫無門路。不願意外放做什麼縣太爺,只能留在翰林院當一個毫無實權每天混吃等死與泛黃經史子集作伴的七品編修。一直混了幾十年,若不是當年雄姿英發正值意氣縱橫的太子爺被自己一番關於四國經政論的牢騷吸引,這朝堂之上,又哪裡來的徐老大人。

    遙想當年啊徐中明笑著搖了搖頭,與兩位同僚拱手告辭。

    隨即方琦也疲憊出宮。

    只剩了谷平夏。

    穿牆過院,走過綿長的御道,谷老大人抬眼看了看宮門口垂手站立的年輕人,笑了起來。

    「小杜大人怎麼不回家啊?」

    杜穆肅手而立,恭敬道:「正好順路,便和老大人結伴而行。」

    谷平夏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二人無聲穿過甕城,走過護城河,從皇城腳下一路轉向東邊,迎著陽光越走越遠。

    許是不勝清晨微寒的涼風,老大人微微咳了一聲,打破沉默,也不看杜穆,而是輕聲問道:「你可知道,你錯在了哪裡?」

    杜穆拱手一禮:「還請老大人指點。」

    谷平夏笑了笑,道:「第一,既然不甘平庸想要脫穎而出,便不要太過低眉順眼。雖借此得以青雲平步,但也得了個『酸腐』的印象,於日後的前途,大大不利。你也知道,陛下想要的臣子,是能大開大闔,為他平定天下的能臣,而不是束手束腳只會聽之任之的庸臣。雖說都是忠臣,但時局動盪,起碼在此後的三十年內,做乖小孩兒沒什麼出息。好在這一搏之中,你總是贏多輸少,還算一個中上。」

    杜穆臉色微變,將頭垂的更低了些,再次一禮。

    谷平夏也不看他,一邊走著,一邊緩緩道:「第二,凡事不能急功近利。鑽營可以,但必定要擦好屁股,否則日後坐上了高位,人家一聞,便知臭氣熏天。如此大的把柄露在外面,又談什麼上位?你在短短四年之內從七品編修爬到從五品侍講學士再成為上書房行走,這之間有過什麼曲折我並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徐中明大人當年從編修到侍講,整整蝸行了二十二年」

    瞥了那年輕人一眼,谷平夏繼續道:「徐大人與你一樣,都是寒門士子,他在官場陞遷的如同鐵樹開花,偏偏你卻如魚得水一路凱歌猛進,就不怕別人看出點什麼?這一點,卻是下下。」

    杜穆面色蒼白,忽然站住,深深彎下了腰,喊道:「閣老救我。」

    「仕途鑽研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流芳身後更無窮,不謚文忠,也謚文恭。」谷平夏歎了口氣,道:「前朝便是因為這首官場《一剪梅》而落得國力凋敝,如今你聖賢書未曾讀透,卻將這曲調唱的如此圓潤。老夫很是好奇,你疏通各處關節的銀子,從哪得來?」

    杜穆並未答話,而是接著又道:「閣老救我。」

    谷平夏轉頭望著這個剛剛還被評點為後起之秀的年輕人,輕聲道:「求人不如求自己。」

    杜穆咬牙道:「還望閣老替學生指明出路。」

    不再稱下官,也不再稱我,而是說學生。

    谷平夏暗歎了一口氣,不自禁的就想起自己在國子監做教習的日子來,那時一心忠君報國,與那些熱血衝動的學子一般無二,哪裡想到官場不比學府,日子,也不僅僅是日子。

    沉默了片刻,谷平夏道:「帝王有心術,臣子,亦有為臣之道。為君王排憂解難,是臣子應盡道義。日後彈劾宋家,總是缺少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若你有心,不妨去做這吳國第一人。」

    杜穆皺起眉頭,剎那間風清日朗。

    吳國第一人,不單單是彈劾宋家的第一人,更是天字第一號孤臣。

    先聲奪人,首提長矛對準宋家,在吳國朝堂中一鳴驚人。如此一來,只怕全朝野的人無論是何心態,也不敢再和自己走的多近。因為這第一人,總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他杜穆要付出的代價,便是陛下為安撫宋家而褫奪他的全部官職,貶為庶民,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如此,就是孤臣。

    可杜穆心中瞭然,只怕在自己剛剛被貶為庶人後,朝廷中彈劾宋家的奏折,會雪片一樣飛到陛下的案前,堆成小山。

    然後自己以全新姿態重入朝堂,便是當之無愧平宋的天下第一人!

    擇清自己,才好騰出肚子將未來的前程緊緊吞進腹中。這其間的道理,很複雜,但也很明白。

    崑崙有鳳,浴火重生,而他杜穆,便是那一隻重生的雛鳳,必將鳳舞九天!

    谷老大人看著漸漸欣喜起來的杜穆,微微笑了笑,卻話鋒一轉,問道:「昨夜陛下提道唯日月之尊,能攬四海,你為何皺眉?」

    杜穆實在沒有想到,位極人臣的谷老竟然會注意到自己如此小的一個動作,當下不知是欣喜還是驚懼,老老實實回答道:「聖人有言,為君者,臂如北辰而眾星拱之而並非,日月。」

    這句話他沒有說全,因為其間還有三個字。

    施仁道。

    為君者,施仁道,臂如北辰而眾星拱之。

    谷平夏愣了一下,雙眼緊緊盯著杜穆,半響,才緩緩讚道:「好一個眾星拱之,好一個吳國雛鳳!」

    「小杜大人,老夫有一事相求,還望應允。」

    「不敢不敢,閣老吩咐就是。」

    「將來,還望小杜大人能夠為老夫寫一篇文章。」

    「什麼文章?」

    「老夫的祭文。」

    谷平夏吐出這兩個字,像是吐出了一座高山,迎面而來的霞光讓他蒼老的面龐上鍍了一層淺淺的金邊,他瞇起眼看了看東方刺目的光芒,重重歎了一口氣,然後也不管背後的杜穆如何驚詫愕然,抬腳便走。

    他在想,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接班人選。

    吳國,也終於找到了未來新的內閣首輔。

    這江山,鳳舞九天,著實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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