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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六章 臣有本奏 文 / 誰念西風

    入皇城城門,走過建築風格極為規矩嚴肅的甕城,朱紅的城牆反射著初晨的日光,讓百官稍稍瞇了一下眼。正四品以上的官員以左武右文的陣列迤邐成兩行緩緩通過中央御道走向巍峨的議政殿,明黃琉璃瓦下儘是躬身低首的文武官員。正四品以下的諸人卻都羅列在議政殿南邊的明華殿裡,官階較小自然不能面見天顏,但在座諸位誰也不敢大口喘氣,那四周站著的,可是目光如炬的一個個御史官吏,稍有不慎,這些有風聞奏事之權的傢伙說不定便要揚揚灑灑彈劾某人一個有失風儀的罪名。再說,萬一聖上有什麼事要提點傳達,自己也好從容應對不是。

    但今日的眾人之間,卻有一個絲毫不懂規矩甚至有點壞規矩的傢伙。這傢伙姿勢儀態上挑不出一絲毛病,但卻是沒穿朝服,僅僅一身布衣便站在了明華殿內,竟然還目不斜視沉穩如常這這這,這吳國官場上何時出了如此的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有人剛想出言提醒一下這位小大人,可斜眼一瞥,卻看到了睜隻眼閉只眼的幾位御史,當下自覺的閉上了嘴巴——人家管事的都沒說二話,自己又去多哪門子的嘴?

    眼色比較活泛的認得這人,此人是從四品吏部郎中,姓杜名穆,到吏部任職還未滿一月,不管是從資歷上還是從官階上都尚不入流,不過這人的後台,頗堪捉摸。聽說此人原本是上書房的從五品侍講學士,是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跑腿的天子門生,清貴的身份自然而然賦予了他一絲尊崇的地位。加上多多少少聽來的一些小道消息,這傢伙甚至連首輔大人都屈尊與之對坐品茗,對待這樣的人物,自己還是不要做什麼出頭鳥的事較好。

    在御史台混了小半輩子的常守雲很是納悶,心想這個小杜大人,怎麼今日連官服都沒穿?他本是徐中明老大人門下學生,知道老師對這個小杜大人十分看重,但沒想到老師寄以厚望的朝堂新貴,竟是這般不著四六。當下走到杜穆身旁,輕聲問道:「小杜大人怎麼這番打扮?」

    杜穆姿態不變,只是微微頜首道:「穿上官服,早晚也是要脫下來的,不如乾脆利落一些。」

    常守雲皺了皺眉頭,低聲道:「這說的哪門子荒唐話,誰讓你脫官服來著?」

    「現在沒人讓脫,待會就不好說了。下官今日,是帶著折子的。」杜穆沒頭沒腦的說了句讓常守雲聽得雲裡霧裡的話,然後便不再言語。常守雲看了看眼前這位小大人微微下沉的袖口,目光一滯,心道你這折子恐怕份量不輕,都壓低了袖子。而後忽的一愣,不禁暗暗咋舌,心想這折子得寫多少字才有這等份量想到這裡,再想起曾在老師書房裡意外發現的江南行商圖與江南佈防圖,臉色驟然大變,脫口道:「你」總算是他浸淫官場多年,懂得謹言慎行,及時的剎住了話頭,但神色已然大變,再望向杜穆的眼神便充滿了震驚與欽佩。良久,他顫著聲音問道:「這風險不小。」

    杜穆搖頭輕聲笑道:「常大人言輕了,何止不小,實在是太大。」

    常守雲苦笑道:「你就不怕陛下顧及名聲,會殺了你。」

    杜穆瞇起眼,微微抬頭打量了一下似乎正泛著金光的議政殿,喃喃道:「有些東西,總是要險中求的!」

    常守雲輕輕歎了口氣,自覺的從杜穆的身邊緩緩撤開,心中總算明白了為何老師會如此看重這個資歷淺薄年紀輕輕的小杜大人。同時又不得不佩服,朝堂之上,總有一些敢為天下人先甚至不惜一死的傢伙。但他終究還是目光短淺了一些,若是他知道當初在軍機處的君臣有怎樣的一番對話,只怕今日,就不會再說這些廢話了。甚至,他還會頓生一種和小杜大人一起放手一搏的衝動。

    可那些腳步輕快的太監並沒有給這位御史大人太多思考的時間,當常守雲剛剛走開,眾人便看到了刺眼的白色御道上,跑過來一個淡青色的人影。離的近了,才發現竟是議政殿的秉筆小太監。他一路小跑,額頭上都出現了細密的汗珠,風一般衝到明華殿內,稍稍平復了一下胸口的悶塞,尖著嗓子喊道:「陛下宣吏部郎中杜穆覲見」

    杜穆深吸一口氣,躬身道:「臣領旨。」

    起身的瞬間,他做了一個彈指的小動作。

    彈去一身塵土。

    在眾人嘩然與驚羨的目光中,吳國雛鳳杜穆走出明華殿,走向那個所有士子官員都夢寐以求的議政殿。

    吳國雛鳳,舉步浴火!

    今日的朝會比起往日來,多了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和沉默。原本氣氛不該如此的,但從谷老大人的一句話上,所有人便都聞到了些山雨欲來的味道。谷老大人官居一品首輔,深受帝王敬重,甚至在威嚴的朝堂之上,都有專門為之準備的椅子,立在右側文官第一位。但這位年逾古稀的老大人,非但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椅子上,甚至還像那些資歷稍欠火候的官員一樣,恭恭敬敬的站在御階之下,在陛下說到議一議江南諸事的時候,垂手道:「吏部郎中杜穆,有本要奏,求見陛下。」

    這話說的可謂是相當奇怪,一個郎中,充其量不過從四品的官階,哪裡有求見陛下的資格?更遑論讓一位閣老代言。就算真有什麼事情要面聖陳宜,也應該寫下條疏交由內閣轉呈陛下,再由陛下批示定奪到底見與不見。而且,這折子的遞奏也是有一定規矩和流程要走的,否則這朝會到底是議政來了還是收折子來了?哪裡有直接在金殿上遞折子的道理?

    谷老大人的這句話實在說的沒有道理,但底下眾人,卻無任何一個敢於反駁。原因很簡單,人家經緯朝政,寒暑易節,怎麼會連這些規矩都不懂?如今敢提出來,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眼望著連徐中明和方琦兩位大人都一聲不吭,整個金殿之上便更是鴉雀無聲了。只是不少人在心中禁不住盤算起來,這位杜穆大人又是哪位?谷首輔的新晉門人弟子?以前倒是從未聽說。

    更讓眾人震驚的,則是陛下的表現。九五至尊的吳國帝王只是淡淡看了谷首輔一眼,便開口道:「宣上殿來。」

    這杜穆,到底是哪裡冒出來的傢伙?

    一個巨大的問號呈現在眾人的心中,但卻無人敢出一言以復。眼見得立在御階之下的小太監跑了出去,諸位大人彼此對望一眼,緩緩搖了搖頭,盡皆表示這人聽起來他陌生,不是最近官場上的新貴。由是而來,所有人心中更是驚訝。不過那絲好奇,亦多於驚訝,恨不得翹首以盼,好好看看這位杜穆杜大人,到底長什麼樣,是什麼來路

    議政殿鋪設的,都是研磨如鏡般的大理石,黑玉似的顏色幾乎可以倒映出人影,落腳於其上,響亮而又帶著點點沉悶,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頓住腳步。但若是真要踏進這空蕩恢弘的大殿,又不知該攀登多少時間。想來那些第一次駐足其間的官員們,任何一人的心境都是澎湃而又忐忑的,至少在谷大人這幾十年來的眼中,尚無一人可以第一次邁入議政殿依舊神色如常。

    可今天,這個人出現了。

    杜穆步子沉穩,略顯矯健,就這麼甚至連眼都不眨的站在了議政殿內,然後匍匐於地,禮畢高聲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開陽帝早就聽膩了這些好聽的謊言,但今日不知為什麼,他心情格外爽朗。儘管臉上依舊是古井無波的神情,可目光裡,卻微微透露出一絲炙熱。跪在殿下的這個年輕四品小官,談不上多麼經世治國,也談不上有多才學不二,但比起多日前在軍機處的樣子,卻是判若兩人。那些唯唯諾諾的酸腐氣甚至有一掃而空的架勢,雖然顯得有些過偽,可開陽帝樂見其成。這吳國官場,總要有新鮮血液,總要有大開大合的一幫臣子,幫朕打下一片更大的,更廣闊的天地!

    「說說吧,見朕何事。」

    開陽帝端坐龍椅,輕聲說道。語氣雖然冷淡,但內容卻隨和甚至親切。彷彿二人是多年舊識一般,這讓底下站立的諸位大臣心中再添一驚,甚至都開始覺得這位小杜大人有些恐怖了。

    「臣有本奏。」

    讓眾人感到恐怖的小杜大人低首沉聲。

    「講。」

    杜穆從袖中將一夜未睡秉燭謄寫的奏折拿出來,瞄向膝下大理石的眼睛微微瞇了瞇,他抿緊嘴唇,而後一字一頓語氣卻格外凌冽字眼極為清晰的說了一句讓堂下眾臣驚恐萬分的話。

    徐中明大人歎了一口氣,臉上皺紋彷彿都寫滿了疲憊。

    方琦老大人舒了一口氣,目光如同一泓江水過彎水波激盪。

    開陽帝手指漸漸縮緊,視線直勾勾的落在杜穆手中實際無關緊要的奏折上。

    谷老大人微微一笑,緩緩閉上了眼。

    杜穆朗聲說道——「臣,彈劾渭城宋家,九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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