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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七章 青梅煮酒 文 / 誰念西風

    谷平夏老大人的宅子並不大且毫不奢華,雖然是開陽帝賞賜,但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二進院,青磚灰瓦樣式簡單,坐落在京都東北邊,離皇宮較近,可能這也是帝王體貼老臣的格外恩典。院子裡沒有那些達官貴人極為喜愛的各種奇花異草,只種了幾株果梅樹,這個時節正是果期,樹蔭下青梅碩果纍纍,極為誘人。府中缺了顆門牙的奴僕老孫頭忙著摘些青梅,然後溫了一壺老酒,感歎著真的是好久沒有見過老爺如此開心,看來那兩個來吃酒的年輕人,實在很得老爺賞識。其實兩朝首輔的官做下來,老爺早不知為吳國拔擢了多少有志之士博學之才,可那也都是抱著為國掄才的目的而所作所為,用老爺的話說,那就是「值得高興個什麼」。但今日老爺竟然破天荒的將年輕人領到了家,這就說明,老爺是真的打心眼裡高興自在。這讓老孫頭也不自覺的高興起來,於是總會露出缺了門牙的一張嘴。

    今日下了朝,靜靜走出大殿,谷平夏一眼看見的,就是站在御道中央被褫奪官職卻一動不動布衣清朗的杜穆。剛剛在大殿上彈劾宋家九大罪狀,如今穩穩立在御道之上,那一股風範,當真有為萬世開太平的讀書人氣概。谷平夏什麼也沒說,連身後徐、方兩位大人的打招呼都沒回應,而是一步步走到杜穆身前,只淡淡吐出了一句:「隨我回家。」杜穆輕輕點頭,安靜的跟在這位當朝首輔權傾朝野的老大人身後,一步步走出了皇城,走到了京都喧嘩的街道上,再一步步走回老大人家裡。推門而入,便聞到了梅子的清香,以及架在小火爐上的醇香老酒。

    當然,還有那個負手而立,仰觀果梅樹的年輕人背影。

    這才有了一老二少樹蔭對酌青梅煮酒的醉人場景。

    這年輕人是誰,剛剛在朝堂上一鳴驚人震撼了半個吳國的杜穆自然無比清楚;而那位年輕人,只怕對他這個敢於先手開盤針對宋家的吏部郎中,也不陌生。分賓主落座後,兩人對望一眼,方才負手觀梅子的年輕人終於忍不住苦笑一聲,準備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一語未發。杜穆敏銳的看到了這位年輕人臂上配的一朵素布白花,沉默片刻,舉杯一飲而盡。臂上配白花,這是至親去世之後兒女應執的孝禮,那年輕人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自斟了一杯酒,卻沒有喝下去,眉頭微微皺起,問道:「小杜大人這杯酒,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公子願意來赴這場宴。」杜穆語氣嚴肅認真,彷彿在宣讀什麼容不得半點馬虎的誓言。一旁捏著顆梅子的谷老大人呵呵一笑,說道:「我這裡可不是什麼宴會,你們兩個也無需裝模作樣,直接敞開了天窗說話。」這話說的直白而凌厲,毫不留情面,原本要擺樣子寒暄一會兒的杜穆笑了笑,將手中酒杯放下,點了點頭。

    谷老大人輕聲歎了口氣,許是手中梅子太過酸澀,他將那咬了半口的梅果捏在手中,喃喃道:「今日請你們倆過來喝酒品梅,可不是讓你們兩個年輕人惺惺相惜在這擺**陣。說白了,就是一場談判交易。老夫做個裁判,聽聽你們年輕人有什麼說的,要說些什麼。」

    那臂纏白花的年輕人沉默不語,對這位老大人的話未置可否,倒是杜穆再次點了點頭,然後再斟一杯,仰頭喝盡,目光炯炯的盯著那年輕人道:「公子遊學應天學宮,令董承運老先生以平輩論交,想來也明白奉天承運這四個字的意義。當今天下分久必合,公子何不順勢而為,與朝廷一起,造就這世上不二功勳。」

    昨夜剛接到急召回歸渭城家書而今天卻出現在谷平夏老大人院中的宋家二少爺蘭明公子皺眉不語,本來握在手中的酒杯又輕輕放下,轉而捏住了一枚果子,模樣青翠可人,但蘭明卻是知道,這果子嘗起來,定然酸澀無比。

    杜穆笑笑,撥弄了下溫酒的火爐中堆砌的稍稍密集的小小煤球,又道:「俗話說,攘外必安內,如今的吳國最大的隱患,便是渭城宋家了。公子先天下之憂,必然不希望吳國兒郎縱馬天下的時候,有宋家在背後掣肘。」

    蘭明依舊不語,只是輕輕笑了一下。

    杜穆當然知道他在笑些什麼。所謂的不二功勳,宋家又何嘗沒有得到過。那如今還擺在祠堂裡的丹書鐵券便是最為鮮明的功勞!可當下呢?不過才一世而已,朝廷便已經將矛頭對準宋家。可想而知,今日下朝之後,會有多少彈劾宋家的奏折飛到內閣或陛下的案頭。一個從四品吏部郎中如此大膽的彈劾宋家,而陛下只給了褫奪所有職位的處分,這明貶暗護的內涵誰會看不出來,誰會看不明白。揣摩聖意是一個充滿風險的行為,但此時的聖意何其明瞭,哪裡還用揣摩,貶斥這位四品小官只怕也不過是陛下不想在史書上有兔死狗烹一筆記載而已。百官中不乏聞風而動推波助瀾的人物,當今的宋家,自今日開始,便是眾矢之的,只等著吳國朝廷一手一手的收拾掉罷了!

    不過說到掣肘,這倒是很有道理。吳國陛下早就有吞吐天下之志,三軍盔甲猙獰伺機而動,怎麼在這個時候允許國度之內還有不安定因素隨時可以影響到他爭霸天下的步伐。而且,就算宋家對吳國忠心不二,放著這麼大一塊肥肉不吞入腹中,吳國皇帝不成了傻子?

    可是這一切對杜穆來說,並不能成為他拉攏蘭明公子的阻礙,相反,杜穆更為胸有成竹了些,貌似無意的隨口說道:「公子往前一步,便是光明萬丈;公子退後一步,指不定就是黑暗淵藪。之間差別,望公子思量清楚。」

    往前一步退後一步往前一步,與朝廷合作,聯手分化宋家,依附京都後的蘭明自然前途不可限量;後退一步,返回宋家,在一頂蓄意謀殺宋氏繼承人的帽子下,無論蘭明公子名聲再大,也不論宋家家主再怎麼寬宏大量,日子恐怕也會極為難熬。望公子思量清楚,自然是清楚分辨孰輕孰重,也好避重就輕。

    蘭明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眉頭皺的更為深了一些。

    杜穆不急不躁,慢騰騰將一枚果子吃完,再用老酒沖淡嘴裡的苦澀意味兒,這才輕聲道:「公子身在京都,而渭城卻恕我直言,令尊大人的去世,實在令人意想不到。不過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宋家寡義,公子又何必多情。杜穆雖如今是布衣之身,但也敢斷言,若公子踏出那一步,渭城宋家,必然會成為公子的宋家。」

    必然會成為公子的宋家!

    這誘惑力,登時間提了一個檔次。可蘭明抬頭看了杜穆一眼,卻驀的笑出聲來,搖了搖頭輕歎了一口氣。谷平夏大人也跟著歎了一口氣,望向杜穆的眼神便有了些促狹。這個小杜大人啊,倒真是敢想敢說。這般條件雖說誘人,可卻是**裸的空手套白狼,玩的也著實飄忽花哨了點。杜穆絲毫不覺得赧然,反而笑瞇瞇的看著蘭明,等著這位少年時便名動神州的公子哥給予最後的回答。

    可是蘭明公子不說話。

    兩人——或者說是三人,就這麼以你看我,我沉默,他微微瞇眼養神的狀態彼此氣氛詭異尷尬。小火爐有火花炸開聲音飄忽,青梅的清新味道瀰漫開來,陽光疏朗透過綠蔭搖搖擺擺,這情景倒是讓人昏昏欲睡,什麼都不想去想,什麼都不想去說。

    可沉默,終究是要被打破的,而最先打破沉默的,便是一直閉嘴不說話的蘭明公子。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但分合中,卻不是以帝王野心為契機;奉天承運自然是應持道理,但這天下是以萬民為天還是以君主為天,尚堪捉摸。聽聞小杜大人幼年貧寒,常假書以觀,飽讀聖賢,怎麼?現在倒覺得王道霸道才是真正道理?」

    蘭明娓娓道來,竟是讓杜穆不知該說什麼好,沉默半響,才笑道:「公子繼續。」

    「攘外安內,什麼是外?什麼又是內!只怕在朝廷的眼中,宋家早就是人人喊打的國中外人了吧。這時候卻口口聲聲攘外安內,別人不笑,在下可是要笑上一笑的。」

    杜穆收斂笑容,然後再道:「公子繼續。」

    「沒什麼好繼續的了。小杜大人,您敢為人先,為君分憂,著實令人欽佩。如今宋家已是鼎中烹鹿,我不會再說些什麼,只是將來,還請小杜大人舉著的時候,能乾脆一點。」

    費了好多唇舌口水,卻換來一番更為激烈尖銳的說辭,杜穆暗暗苦笑,心道這位名動神州的蘭明公子著實不好對付。他斜著目光看了看不動如山的谷老大人,做了一個學生無能為力,老師難道還不出馬的眼神。

    聽罷了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的谷老大人睜開眼,長歎了一口氣,目光盯住了安靜沉穩的蘭明公子,輕輕笑了一聲。

    便是這一聲笑,讓蘭明公子微微震了一下身子。

    谷平夏老大人沒有多說話,他只是伸出了三個手指,然後一根一根的彎下去。每彎一根,便說一句話,三句話說完,老大人重新閉上眼,一語不發。可坐在老大人右手方的蘭明公子,卻在這三句話裡面色變幻不定,最後化成了無力的蒼白,而額頭的汗水,也涔涔佈滿。後背之上,更是點點晶瑩,眉頭緊鎖的如同山川一般。

    谷老大人一指說道:朝廷只收銀子,不收宋家。

    谷老大人二指說道:朝廷烽煙神州,不染應天。

    谷老大人三指說道:朝廷可以幫你殺些人,不露聲色。

    這三句話,足以定鼎乾坤,何況一個年輕人。

    蘭明公子端起酒杯,敬老大人,然後一飲而盡。

    青梅煮酒,宋家二公子,自今日起——

    正式依附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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