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今日誰與我共同浴血 文 / 誰念西風
狗剩趕到城頭的時候,眼前所見的就是這番場景。身旁裝扮成倭寇的玄衣輕騎斥候兵圍繞在他身旁,儘管也是貫見殺伐的主兒,但在看到那幾十騎兵從戰場外圍直接插入城門口的壯烈景象,也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然後他們才發現有一具已經被烈火焚燒成了黑炭的屍體,橫陳在城頭,沒人知道這具散發著焦臭味道的黑色屍體是誰,也沒有人在意這具已經被燒的不成樣子的屍體。然而狗剩卻無比清楚的看到了這具屍體仍舊緊握的北海破鯨刀。他身旁的那些斥候兵當然也看見了,范泥握緊手指,輕輕歎了口氣。他知道這是誰,他也知道這傢伙是零字區的陳密,除了那傢伙,誰他娘的還那麼騷情的在北海破鯨刀的刀把上刻著「大小老婆」四個字跟隨少爺在城中左右搖蕩躲了小半夜的范泥剎那間感到眼睛有些瑩潤,當年湊錢給這個哭的不成樣子的傢伙買馬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他還笑稱這傢伙對馬比對自己真的媳婦兒還上心。卻沒有想到轉眼之間,心疼馬匹在玄衣營中再無二人可比的陳密就這麼被燒成了這副模樣。范泥深深吸了一口氣,對狗剩道:「七少爺」
他本想說,七少爺還是往後躲躲,注意規避羽箭。然而卻看到宋今是默默走到那具黑色的屍體前,撿起了那把北海破鯨刀,然後將刀身橫在眼前,默不作聲。這一個並不出眾的小動作讓范泥一時間感慨萬千,他慶幸七少爺沒有唏噓感歎,沒有惺惺作態,更慶幸這位三爺的兒子只是拿起北海破鯨刀而沒有對那具黑色如焦炭的屍體怎麼樣。因為所有的玄衣輕騎都知道,刀既是他們的象徵,人可以死,但刀不可鈍。
趁著梅州城戰火突起而想要渾水摸魚溜出城外的狗剩忽然有些恍然和沉默,他蹲在寬闊的城牆上,並馳雙駒的城道中有奔跑忙碌的倭寇,他們看見這一行人都穿著東瀛服飾,也就並未多心,不多看便走開了。但在狗剩的眼中,這一切都讓他充滿了憤慨和怨怒。
狗剩不是個悲天憫人的人,更不是個熱血的人,也不是那話本傳奇中可以匹夫之怒血濺五步的人綜合起來說,那就是狗剩不是什麼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在燕國小鎮的時候,他甚至連一個庸人都算不上。如果他是庸人,那每天都會發現自己的上好宣紙總會莫名其妙少上幾疊的老夫子該如何評說?那殞命燕國小鎮的無名商旅該如何評說?那不知被砍了多少刀的混混們該如何評說?但或許從來不會有人知道,偷夫子的宣紙,只是為了在冬天的時候能把破爛不堪的窗戶給糊好不讓寒風把那娘們的手吹皸吹爛,劫殺過往商客只是不想讓那娘們餓到極點的時候甚至會去吃兩口觀音土,和混混們對砍只是不想讓那些混混沒事兒的時候就去街市上欺負兜賣竹筐的那娘們狗剩不是什麼好人,但也絕對不是那些鐵石心腸的人物。否則怎麼會和王梓丞說出關於「希望」的字眼。
那娘們死後,夫子曾表示狗剩可以繼續在學堂進學,甚至夫子願意資助狗剩去參加秋試然而嘻哈慣了的狗剩只是向著兩鬢斑白的夫子深深行了一禮便再不出現在學堂周圍方圓五里處。而當夫子死後,生前的屋子前一夜之間竟多了兩百多幅輓聯,如同白色的大海一般將門前一大片的地方變得銀裝素裹。而當人人都嘖嘖稱奇暗道這是哪個出息的學生送來的時候,狗剩正嘶著冷氣往自己身上糊那些嚼的不成樣子的草藥。天知道他又是和誰打了多少架拼了多少刀才湊足了這二百張宣紙,寫了二百多幅輓聯!
只因為夫子說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狗剩狗剩,是不是不服天地呀?
這是狗剩一生中第一次有人正兒八經的評價自己這個不正經的名字。
從燕國來到渭城,再從渭城來到梅州,時間不算多,幾個月而已,然而只是這幾個月,卻讓狗剩猶如輾轉了一輩子。他不是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騷情貨,也不是傷春悲秋綺靡濃艷的秀才書生,但狗剩卻知道,這一路上,自己學會了太多的東西,懂得了太多以前不懂得的事情。
那個連續半年風雨不輟教自己騎馬的馬賊頭領曾對狗剩說過,有機會你一定要去關外看看,看看大漠飛鷹,看看殘陽如血,看看一望無際的沙海和沙海盡頭的綠洲駱駝那樣你一定會覺得人生有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活法。狗剩總是瞥瞥嘴道,寸草不生的,有啥看頭?這個時候,馬賊頭領總會沉默下去,然後輕輕歎了口氣,說上一句狗剩從來聽不懂的話:策馬自沙漠,長驅登古原。那時的狗剩還天真的把這句話拿去問夫子,夫子聽後竟是像那個馬賊首領一樣沉默片刻,歎著氣道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是在關外搏過命的。
生死只一剎,男兒當縱馬。
狗剩只覺得像是忽然明白了很多東西,或許他可以腹黑,可以毒辣,可以無惡不作,可以恨這個恨那個可以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但他知道,自己終究沒有辦法不去佩服這些可以把性命隨時隨地折在戰場上的人。
這是一種精神,狗剩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被這種精神感動了!
用感動兩個字去形容狗剩現在的感受著實有些矯情,且狗剩不是個喜歡矯情的人,所以他只是握緊了手中已經死了主人的北海破鯨刀,然後站起身來,看著范泥輕聲道:「我很佩服你們。」
范泥訝然,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當他的目光落在被越握越緊的北海破鯨刀上時,才沉聲道:「玄衣輕騎對少爺同樣佩服。」
狗剩笑了起來。他和范泥的對話雖然只是兩句,可已經透露出了自己這一行人並非東瀛人的事實,所以那些倭寇們聞聲已經大嘩聚來。狗剩掂量著手中北海破鯨刀的重量,輕聲道:「早就聽說玄衣營中有洗襪子的賭約,你可願意替我洗洗襪子?」
范泥哈哈大笑,抽出配刀,回首道:「少爺可知道咱身後這些兄弟們,個個都曾為咱洗過襪子。咱別的不說,襪子那是奇臭,望少爺洗襪子的時候多帶兩個棉球!」
狗剩嘿然發笑,回身一刀劈死了一名持戈衝上來的矮小倭寇,大聲道:「一個!」
那邊范泥諸人不甘示弱,紛紛回頭砍去,有人也朗聲道:「一個!」繼而反手奪下一柄長槍,順勢貫透了另一人的胸膛,「兩個!」
城頭之上,剎那間亂成一團!
這是倭寇沒有想到的事,這也是玄衣輕騎沒有想到的事。已經射完箭囊中羽箭拔出北海破鯨刀蓄勢待發的城下玄衣輕騎驟然抬頭,只看到城頭一處大生變故,有人在持刀猛砍,有人在朗聲報數,倭寇的屍體從城上紛紛落下。一時間竟是將城頭砍出了一片空地,隨之城頭攢射的羽箭和巨大的機弩長箭也慢慢減少,看得所有人都是渾身一震。
不知道是誰眼尖,猛然驚呼道:「城頭上的是七少爺!」
七少爺,七少爺那個曾被玄衣輕騎笑稱無賴混混的七少爺,那個在演武場上一槍釘死顧垣的七少爺,那個使得陸字區全區人都生出罅隙的七少爺這位原本應該在渭城安安穩穩老老實實富富貴貴的等著接過三爺手中宋家大旗榮華一生的七少爺,如今正在城頭上,持著一柄北海破鯨刀,帶著數十位玄衣輕騎,和倭寇拚死搏殺。一顆一顆頭顱滾落在地,一腔一腔鮮血灑滿城頭,這個最多不過十四歲的少爺,用玄衣輕騎誰也沒有想到的方式出現在眾人眼中,而且是剛剛出現,便是浴血奮戰。
今日誰與我共同浴血,他就是我的兄弟。
這是神州多年前一名戰場老卒說過的話。彼時燕國大舉攻燁,善於突襲的燕國先頭騎兵用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強行軍一日之間從西遊關衝到了和西燁接壤對立的天火堡,將一座不過兩百人的堡壘團團圍住。那騎軍的將軍下令凡繳械者皆可不殺,按理說天火堡已處絕地,甚至連困獸之鬥都做不到,然而那夜,卻有一名已經跛了腳本該退伍的老兵站在天火堡上,持戈喊道:今日誰與我共浴血,他就是我的兄弟!
那夜,天火堡二百守軍,死絕。
但讓史官都忍不住涕淚橫流的是所有守軍將士,皆是正面迎敵,背無寸傷。
許長風的軟甲已經出現了些許裂紋,一枝羽箭從裂紋處突進,深深刺進他的肩膀,然而許長風卻連看也不看,只是伸手將羽箭拔出。箭鏃之上還帶著鮮紅的血肉,可許長風的眉頭卻連皺也未曾皺一下。扔掉羽箭,他深吸一口氣,舉刀呼喊:
「浴血!」
剎那間,已經傷亡了四百餘眾的兩千玄衣輕騎振臂高呼,氣貫長虹!
「浴血!」
狗剩將北海破鯨刀從一個倭寇的脖頸拔出啦,回頭望去。
他忽然想到了萬合副統領說的話,然後默默在心裡道:「原來找到兄弟並不難。」然後他笑了起來,看著城下黑壓壓一片騎兵,篤定道:「這不都是兄弟嘛!」
驟然間,天地一聲震響,梅州城門煙塵四起,垮掉了半個城頭。
玄衣輕騎,破城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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