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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六章 點滴到天明 文 / 誰念西風

    雙陽山是梅州向西的一座孿生山峰,猶如雙翅金烏鳥,又像是被天神持利刃從中劈開,不少人也稱其為雙子山,景色瑰麗奇峻險惡,任誰見了都會暗自心驚。但就是這麼一座嚇人的山,在夜間卻平添了許多寂靜溫柔,好似漸漸沉睡的女子,褪去包裹嚴謹的外衣,露出平靜祥和的真容。藉著月光向下望去,陡峭的崖壁緩緩延伸七八丈後角度直接垂直,扎向地面,中間是聞名遐邇的雙陽山狹道,月落驚山鳥,撲稜起一陣凌亂蔥蘢的影子。唐山將陳年往事回憶完畢之後已是有些微醉了,於是無奈對狗剩自嘲道歲月不饒人已不勝酒力。狗剩明白這不過是唐山叔欲蓋彌彰的托詞,想了想,才緩緩說道:「叔,這事兒不怪你。」

    唐山默然,夜風涼爽吹過,使得本來已經微醺的大腦瞬間清醒許多,他掂起造型古樸隨身已攜帶了多年的酒壺,慢慢道:「有些事你想不明白,哪裡知道對錯。」話說一半,唐山停住,輕聲歎息,喃喃自語道:「若我早知道自己中的是南疆蠱毒,自然也能早些猜到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當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都晚了」狗剩想出口安慰,但終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狗剩再傻如今也能夠看的看明白,多年來的回憶與悔意已經化成了濃濃的痛苦將唐山叔囿於其間,不得解脫。這並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可以詮釋的清的,所以他乾脆保持沉默,只是固執的將酒壺從唐山叔手中搶過來,大飲一口。在燕國多年廝混,有時受傷之後為了減輕痛苦,也常常會在身邊備著偷來的烈酒。不過唐山叔的酒烈性更甚,狗剩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喝到現在也不覺得醉。唐山淡淡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你身上御物境氣息尚有殘存,倒是不怕醉」狗剩愕然,半晌歎了口氣,苦中作樂道:「這敢情好,日後不怕與人拼酒。」

    說完這話的狗剩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叔,謝謝你。」

    唐山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狗剩的意思,搖頭道:「這些事情是你母親的事情,自然要告訴你,說什麼謝。」狗剩抬起頭看著天邊的明月,有點恍惚的說道:「那娘們除了苦撐日子以外,不管我如何軟磨硬泡,也從來沒說過以前是什麼日子。這麼些年來,我除了知道娘們不是燕國本地人,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從來沒想到過,那娘們原來還有這麼一段蕩氣迴腸的故事,所以我很感謝叔。」

    唐山舔了舔舌尖烈酒燒過後留下的苦澀味道,聲音有些空洞,但語氣很直白的說道:「我告訴你這些,不僅僅是為了讓你明白你母親的以往,更是想問你一些事情。」

    狗剩皺起眉頭,問道:「叔想問什麼?」

    唐山這個時候卻不說話了,而是望著狗剩的眼睛,一動不動。直到把狗剩盯的都有些發毛了才緩緩道:「我之前就說過,你比起初見的時候,要開朗許多。我很樂意看到你的這些變化,可我也很想問問你,如今的你,還恨宋家嗎?」

    狗剩猛然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這個問題並不是唐山叔先問的,事實上當玄衣輕騎剛剛上山的時候,許長風就同樣問過。那個時候狗剩並沒有確切回答,只是笑著說了一聲我很佩服你們。可是狗剩明白,沒有確切回答,便是遲疑,有了遲疑,便是搖移不定。這種搖移不定很容易讓狗剩對自己都產生懷疑,許多事情過後,還恨宋家嗎?如果讓旁人來看,以宋家三爺對自己這個兒子處處回護的疼愛,恐怕就算再深的恨也足以冰釋前嫌了。但狗剩明白,誠然,自己那個便宜老爹對自己回護的厲害,可更多的時候,表現的還是薄情與狠厲,透露著處處精打細算的生意嘴臉而且就算這些都不提,單論他對那娘們所做的種種,都讓狗剩心有耿耿無法釋懷。

    可是這終究還是恨著自己那個便宜老爹,而不是宋家呀

    狗剩沒有回答,但這已經等同給予唐山了答案。唐山苦笑著歎了口氣,搖頭道:「我早該想到,恨這種東西,容易持久也無法持久。你如今不恨,我很高興,我想你母親在天之靈,也不希望你被仇恨包裹,日子過得沒有一天舒心。」說完話的唐山看著對面的少年,微微出神,輕聲道:「你很像你的母親,不單單是長的像,性格也**不離十。雖然比起蝶蝶來說,你更陰鬱,但你和她一樣,心裡終究對任何事情都抱著絕對的樂觀。這樣很好,這樣會讓人開心,我和你母親應該有一樣的想法,只希望你能夠做一個開心的人就好了。」

    狗剩咬住嘴唇,用牙齒摩擦著點點死皮,看著有些隨性,可心裡卻是苦澀,鼻子有些發堵。他深吸一口氣,笑著對唐山問道:「但是你呢,叔,為什麼你依舊恨的不行。」

    唐山怔住,訝然的看著狗剩。

    「不用瞞我。叔,你喝了十六年的酒,一天都沒有醉過,但你的酒壺卻從來沒有空過。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自欺欺人。我不是傻瓜,我聽得出來,你今天說了那麼多話,喝了那麼多酒,語氣裡全是囑托後事的意思。你想去幹嘛?找誰拚命嗎?終歸不是上宮塔吧。你說要在宋家找些賬本,查些事情,而你要查的那些事我早就查清楚了叔也查清楚了吧,否則苟其韓生東來金那些被賜金放還的宋家家僕,怎麼會離奇暴斃?叔,你想去渭城,想去找宋敬濤,想去和趙銘拚個你死我活對不對!叔讓我不去恨,要開心一點,要和那娘們一樣樂觀,為什麼叔卻要去玩命?這就是你教我的開心?」

    狗剩的這些話說的很快很急,潑水一般湧了出來,目光炯炯的盯著唐山,微微喘了兩口氣。

    唐山愕然,然後哈的笑了一聲,說道臭小子滿嘴胡說什麼呢。

    狗剩哼了一聲,道:「這以為你是我叔我就不敢罵你?你要是真敢跑到渭城跟宋敬濤拚命,我就是為了那娘們,也得指著鼻子罵你一句莽夫白癡。」唐山使勁拍了拍身前青石,怒道:「好小子,你倒是臉色變的快,你敢說句試試?」狗剩馬上嬉笑諂媚道:「叔消消火,我哪裡敢呀?」說著將酒壺雙手捧過去,嘻嘻說道:「不過就算罵了,叔那麼疼我,哪裡捨得動手。」唐山一擰眉頭,道:「惹急了我先讓你在床上躺上個把月!」狗剩一縮頭,嘿嘿笑道:「我就說嘛,叔的威風大的很」唐山無語搖頭,歎道你小子這沒臉沒皮的功夫是跟誰學的?比你媽還爐火純青。

    狗剩裝腔作勢咳咳兩聲說道那是當然,咱這叫師出名門!唐山再也不堪聒噪,一拍石頭,狗剩知趣的閉上嘴巴,老老實實可憐巴巴的坐好坐直,那委屈樣好似唐山要把他賣到妓院做龜公一樣。唐山嗤笑一聲,笑罵要噁心滾一邊去。狗剩這才嘿然道那叔是答應我了。

    唐山聽聞這話一時愕然:「我答應你什麼了。」

    「不去找渭城找宋敬濤拚命啊!」狗剩比他還愕然。唐山把已經放到嘴邊的酒壺緩緩拿開,看著狗剩,好大會兒才沉聲道:「有些事你不明白,所以不要插嘴。」狗剩愣了一下,氣急敗壞的揮舞手指大叫道:「我不明白什麼,我不明白什麼?不就是爭風吃醋那點破事嗎?都過去十六年了,我都十四了,還耿耿於懷!你是孩子嗎我的唐山叔?」

    唐山沒搭理他的大呼小叫,而是平靜道:「此去渭城我自有把握,死不了。」

    狗剩揮舞在半空中的手驟然停頓,半晌才訥訥道:「可是,上次你和趙銘碰見,就吃了虧。我知道,你打不過他而且,宋敬濤手底下還有很多連我都不曉得的隱藏力量,萬一」話還沒說完,唐山已經淡淡道:「沒有萬一,我信得過自己。」

    「可我信不過!」狗剩的聲音驟然提高了八度,叫了起來:「你為什麼非要去找他呢,朝廷要踏平宋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他早晚活不下去,可你要真出了什麼事怎麼辦?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話說到這裡,狗剩的聲音忽然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唐山的眼神溫柔起來,看著眉角依稀有那女孩兒影子的少年,輕聲道:「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要趕在朝廷的前面去見見他。就像你說的一樣,早晚都是活不下去,所以最好死在我手裡。」

    狗剩啞然失語,良久深吸一口氣,別過臉去。

    「不單單是爭風吃醋呀」唐山自嘲一笑,「當年的她什麼都不顧了,滿心期許的跑到江南去找自己心裡的拚命三郎,可到最後呢?我無法想像一個身懷有孕的女子如何孤身一人一路從渭城北上燕國,更沒法想像一直怕冷的她如何在燕國苦苦撐了十四個年頭。這對宋敬濤來說,或許是一筆糊塗賬,但我不想也不允許這筆賬糊塗下去,我必須問清楚,必須給你母親,還有自己一個交代。」

    狗剩沉默片刻,忽然出口道:「我陪你一起去。」

    唐山搖頭:「這和你沒關係,好生呆在雙陽山,日後我會有安排。」

    狗剩吸了吸鼻子,也沒有看唐山叔,而是冷哼一聲站起身來扭過頭去,大聲不耐煩的喊:「說到底還是爭風吃醋,去去去,老子才沒功夫搭理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老子要睡覺去了!」

    一口一個老子,氣焰囂張語出跋扈,然而唐山只是笑笑,心頭微微感慨。

    臭小子呀臭小子,以為我不知道嗎?那麼急的扭頭,得哭成了什麼樣子呀。

    唐山坐在原地一動未動,目光微微垂低,歎了口氣。

    他在這片山崖上整整坐了一夜,酒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傾在了青石上。壺裡的酒灑了一夜才灑乾淨,清晨日光漸漸透出的時候,酒水已經是點點滴滴把青石下方的一片空地刷的乾乾淨淨。而唐山,已不見蹤影。

    這一日清晨,唐山御風直去渭城。

    一任山前,點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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