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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五章 晴窗細乳戲分茶 文 / 誰念西風

    那些微弱的聲音讓狗剩覺得宋敬濤此時此刻並不是叱吒風雲的一代商雄,也不是宋家最為輝煌的一代家主,更不是胸有萬壑驚雷而面如平湖的大人物,而是躺在籐椅上慵懶的老頭。狗剩在心中微微歎了一口氣,終究還是老了啊,雖然他清楚的知道,宋敬濤的年紀並不大,可還是能從中聞到垂垂老矣的濃烈氣息。這讓狗剩陡然升起了一絲悲憫:「可我母親還是選擇了你,在這一點上,你要比我唐山叔好上很多。」

    宋敬濤愣了一下,很快笑著點頭,「這倒說的也是。」或許是從狗剩的這句話裡想到了什麼,宋敬濤有些走神,繼而是沉默,他看著狗剩的眼神,沒由來的歎了口氣,然後輕聲說道:「如果我告訴你,唐山來到宋家,並不是為了殺我,你會相信嗎?」

    狗剩抬起頭,眉毛聚如山巒,不解的望著宋敬濤。

    「唐山來宋家,不是為了殺我,雖然他拚命的想要取我性命,但那並不是為了殺我。」這一段悖論般的話讓狗剩徹底摸不著了頭腦,他不明白宋敬濤是什麼意思,所以很認真的盯著對面人的眼睛,一動不動。這意思很明顯:你要給我解釋一下。宋敬濤失笑,但笑聲中找不到一絲歡喜的意味。他慢慢睜開眼看著頭頂,彷彿是在組織語言,很久後才緩緩道:「我沒有想到,唐山的境界會進步這麼快。其實若是他和趙銘正面交鋒,就算打不過,也是可以逃掉的。而且趙銘還不一定能夠傷的了他。可是那天他卻像是瘋了一樣。真武氣機拚命潑灑,毫無章法,甚至不惜使出了很多兩傷功法,極為損人不利己。我猜不出為什麼,他會那麼拚命。趙銘更是不明白,但為了保護我,只能更拚命將他攔在外面。當然,對於這麼一個拚命的人,趙銘始終是攔不住的。而當他真的闖進了小築之後,卻像當年一樣,只問了我兩個問題。」

    宋敬濤眨了眨眼睛,似乎感到眼睛有些酸澀,他低下眉,看著狗剩,沉聲道:「宋家可否護他一生無恙?」

    「另一個呢?」狗剩很快發問。

    「另一個」宋敬濤瞇起眼,自嘲道:「他問我,是否來生還要糾纏蝶蝶。」這次不等狗剩發問,宋敬濤便很快說道:「不比當年,我沒有回答他。這回我答的是是。」

    狗剩笑起來,然而笑著笑著,卻笑出了淚水,漸漸淚水佈滿了臉龐,他嗚咽著用手掌擦去,卻越擦越多,泣不成聲。

    宋敬濤此時卻很開心,淡淡道:「或許是我回答的很精彩,他發了愣,便大笑著離開。油盡燈枯的不止他一個,所以趙銘並未攔他。我想,唐山來渭城宋家,並不是要殺我,而是要求死。」

    狗剩止住哭泣,猛然叫了起來:「求個屁的死啊!」

    宋敬濤哈哈大笑:「他走的時候還說了一些話,他說讓蝶蝶至死都願意姓木的人,終究不會差到哪裡去吧。我不殺你,不是因為相信你,而是很相信蝶蝶。」

    「可是我一點都不相信唐山叔,他答應過我,他自己有把握,不會死在渭城,他答應過我的事情,怎麼會食言!」

    宋敬濤沉默片刻,忽而笑道:「是啊,他沒有死在渭城」

    狗剩愣住,忽然暴叫起來:「娘的,都是一群王八蛋,都是一群無賴,都是在欺負我,都覺得我小,覺得我好欺負是不是。從來不會想過我會怎麼想,從來都是自己覺得應該便去做,自以為大義凜然,其實都是一群最最自私的傢伙。自私,自私」狗剩忽然大哭起來,毫無徵兆卻哭的歇斯底里,以手掩面,止都止不住。

    宋敬濤伸出手,想替狗剩將淚水拭去,可伸到一半,卻又生生停住,然後自嘲笑了一聲,將手收回來,說道:「我答應過他,會讓宋家護你一生。我快要死了,但我會把整個宋家留給你,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將自己當做宋家的人,但你隨時可以把宋家當做你自己的人。其實做宋家子弟說起來也並沒有什麼好,若我不是宋家三子,如今恐怕也是江湖上早就有名的詩酒雙絕的浪子了。其實,這個名頭比起宋三爺,更加威武響亮對不對?也肯定更加好玩。」

    狗剩一抹臉上的淚水:「你留給老子老子就要收下啊,老子偏偏不收,老子自己一個人去哪不行,非要這麼大一個家業啊。老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老子才不要背上這麼大一個包袱,老子又不是蝸牛!還有,你以為你說了這麼多老子就會原諒你?就會覺得你拋棄那娘們是一件很不得已的事兒?就會就會把這麼多年那娘們在燕國的痛苦一筆勾銷?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老子還是恨你,老子恨不得親手殺了你!」

    宋敬濤笑呵呵的看著狗剩大呼小叫,看著他一口一個老子跋扈囂張到極點,然後輕聲說道:「我此生只對不起過三個人,你母親,你,還有我自己。自己和自己算賬,總是算不清的,但你們母子二人的帳,我已經算了十五年了。賬目明晰一目瞭然,絕對不會讓你們母子吃虧。」

    狗剩嘴唇顫抖,想繼續罵下去,卻發現自己似乎都已經沒了罵人的力氣,他抽泣著喃喃自語:「算賬算賬算賬,你永遠都是一個精明的商人,永遠都沒人能算得過你。好在你現在已經快要死了,你想算賬,去陰曹地府和閻王爺算去吧,你愛怎麼算怎麼算,誰能管得著你這個王八蛋。」

    宋敬濤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可費了好大力氣卻還是沒能開口,只得歎了口氣,用手指蘸了點散落在桌上的酒水,輕輕畫了一個圈,「你看,這裡是渭城,如今宋家便是被圍困在渭城之內,岌岌可危。」他又手指一轉,在渭城向南的地方點了一點:「這裡是晴山港,乃是吳國最大的進出海港,也是宋家海路實力最為雄厚的地方。不過此地如今已經被重重包圍,不知有多少朝廷耳目正密切注視。」宋敬濤輕笑,手指再轉向北方,沿著晴山港一路向北停在某處,「這裡是明港,就是你回歸渭城時遇襲的地方。而今你大伯正帶著一干家眷從明港出海直奔睢國,朝廷的人馬只怕已經追不上了。」

    狗剩一驚,正色看去,眉頭鎖起。

    「你剛回宋家的時候恐怕也已經發現,如今的宋府,早已是空空如也。人都說狡兔三窟,我又怎麼會不為宋家謀劃出路。你可曾知道,年初你回歸渭城在晴山港遇襲一事,雖然不乏是你四叔利慾熏心,但未嘗不是我將計就計的一個法子。將老四貶去睢國,便是要為咱們宋家,留一條足夠營生的後路。」

    狗剩目光隨著宋敬濤的手指慢慢移送,臉上驚詫表情愈來愈重。

    「你剛回來沒多久,武陵便被派出海外,蘭明也隨之去了京都。這樣安排,一來是為了讓你有足夠的成長空間,二來,也是想保全宋家名聲最大的兩個子弟。如今蘭明叛了家裡,自不必多說,而武陵好歹沒讓人失望。竇健為採辦隨船出海後,我已吩咐過讓他在南海諸島停泊,武陵如今也已經到了南海。我宋家西海甲字路和南海丙字路兩支船隊只要能保存下來,不難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至於東海乙字路,你五叔也已經去了睢國,只要安排妥當,最多不過讓睢國君臣獅子大開口,倒也不必多加擔心。你三哥嘉南也已經派去了睢國,老四父子二人以及老大、老五如今都在那裡,睢國情勢就算再錯綜複雜,他們幾人也能應付得來。」

    宋敬濤手指不停游動,侃侃而談。

    「這些只是商務,做的再好也不過是將一盤菜餚搬東搬西,說白了若是沒有強硬的軍力作為保障,早晚會被人一口口吃個乾乾淨淨。原先我想的是玄衣輕騎沒了就沒了,武陵那孩子有將帥之才,日後只要有機會,總能招兵買馬重建玄衣輕騎。可是你在梅州的作為讓我很是驚喜,既然保存了兩營,那麼再好不過。郭捨的一萬步卒很討人厭,現在肯定死死的咬在陸零二營的後頭,一旦妄動必遭滅頂之災。不過我倒是能給兩營創造一個遠走高飛的機會。」

    宋敬濤呵呵笑了起來,手指在渭城上下左右點了四個酒痕,笑道:「東有樊城,西有九陽坡,加上定州,如今的渭城早就是一片鐵桶。不過這樣一來,定州旁邊的葉興也就少了足夠的屏障。葉興是朝廷重金打造溝通南北疆域的水道重鎮,絕不會允許其有任何閃失。宋家東南兩個方向的遷徙雖然萬無一失,但時間上總捉襟見肘,所以我留了最後一手。」

    宋敬濤用手指在渭城和葉興之間猛的劃了一條直線,筆直且凌冽,讓狗剩倒吸一口涼氣。

    「城中尚有一千玄衣輕騎貳字營,屆時你二伯會領這一千玄衣輕騎繞過定州直插葉興,意義雖然不大,但朝廷勢必手忙腳亂。回馬槍這東西最是讓人忌諱,到那個時候,郭捨的一萬步卒就算再捨不得,也得立時北上支援葉興鎮,加上定州的紫衫重甲,也得趕赴葉興。九陽坡徐國茂的兵力距離葉興不近,只怕不會貿貿然趕過去,再說徐國茂離西曄實在太近,上官鐸也不會讓他帶兵解圍葉興。不過只要郭捨一走,陸字營與零字營便獲自由,可以暫時逃離江南這片是非之地。至於到底要去哪,我想你已經有了打算。」

    狗剩點頭:「松山。」話音剛落,他便猛的想起小可可轉達的董承運老先生說過的那句話:「這就要看宋敬濤的本事了!」

    董承運老先生,你到底有多麼的料事如神。

    宋敬濤亦點頭:「不錯,我想的也是松山。也只要那個三不管的地界,才能容得下這將近兩千的玄衣輕騎。」

    狗剩默然無語,心中波浪翻滾。

    看似日日呆在宋家足不出戶,但卻三言兩語劃定宋家乃至如今日後幾十年的命運轉折,狠狠的耍了一場吳國內閣的老臣們和金殿上的帝王。宋敬濤的心機,又何嘗低過?

    似乎是猜到了狗剩在想些什麼,宋敬濤呵呵道:「是不是覺得我心機太重?其實算不得心機,只是肯割捨,當今陛下要的是什麼我很清楚,他需要充實國庫,他需要收攬銀錢,他需要足夠的軍餉北伐燕國,所以只要我肯割捨掉足夠的銀子讓吳國眼紅,便能趁機開溜。這就像你碰見土匪,把大把大把的銀票扔在路上,土匪是追你呢?還是撿銀票呢!」宋敬濤的心情似乎變得很好,笑著和狗剩開起了玩笑,不過狗剩卻沒有想笑的意思,沉默好久,才慢慢道:「那宋家也會死很多人。」

    宋敬濤稍微收斂了一下笑意,歎了口氣,卻並不避諱,而是認真的說道:「子陽、子剛、武安,他們已經死了。老二,去了葉興之後也無法再活下去然後,還有一個我,我當然也是要死的,我若不死,宋家去哪裡,都安穩不下來。」

    狗剩適時的接口道:「各國君主都不希望宋家家主是一個自己拿捏不住人物。」

    宋敬濤重新笑了:「你很聰明,明白的很快。」

    然後宋敬濤微微坐直了身子,從桌下拿了平日泡茶的茶碗來,茶水已經涼了,他蘸了些茶水,在太陽穴上揉擦,這是他十幾年來養成的習慣了,幾乎每日都是如此,彷彿這樣可以很大效率的提神醒腦一般,只是狗剩不明白,都這個時候了,提神醒腦還有什麼用處呢。

    窗口的陽光斜照,然後全部斂去,剩餘的只有淡淡的暮色優雅遊蕩。

    宋敬濤歎著氣,咕噥了一聲真是個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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