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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四章 明朝深巷賣杏花 文 / 誰念西風

    突兀的便罵了起來,沒有一點徵兆,狗剩的突然暴起讓宋敬濤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只是宋敬濤表現的很平靜,因為他知道狗剩為什麼忽然開罵。一面之緣,根本沒有任何特別多的交集,他只說上一句「隨我江南結髮」,那娘們就義無反顧孤身一人的奔赴了江南,這需要多大的信任,又需要多麼強烈的勇氣。然而既然這樣,你他娘的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她,她已經跟了你去江南,為什麼到最後你還是讓她孤苦伶仃的北上燕國——你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她,你這個王八蛋!

    狗剩嘴唇顫抖,罵完之後的他顯得出離憤怒,這股憤怒沒有加以絲毫的掩飾,非常直白非常凌冽,仿若一種積壓許久後的噴薄宣洩。宋敬濤沉默的接受了狗剩的謾罵,良久才點頭道:「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是個王八蛋。」

    狗剩閉上眼,強行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然後坐下,沉聲道:「我不想聽你扯淡,我想知道,她後來是為什麼離開渭城,離開江南的。而你,那時候又在哪裡?」

    宋敬濤鬆開了支在桌子上的手,緩緩向後靠去,這感覺彷彿他是個斷了根基的老樹,仰倒在空曠的山坡上。這種頹圮的氣息讓狗剩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但心中卻升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便在這個時候,宋敬濤輕聲開口:「你在渭城呆了許久,我當然知道你無時無刻不在查探往事。竇健是我給你的,查閱宋家內外院明細賬目也是我行的方便,那麼長時間過去,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當年發生的所有事情,難道還需要問我嗎?」

    狗剩皺眉,揉了揉額頭,「我當然已經查到了很多事情,但只是明白了誰是幕後主使者,誰下的手,對於很多具體的細節,我不清楚。我想知道當年的姚靜心是如何對待那娘們的。你作為十六年的宋家家主,不會連這點都不清楚吧。」

    宋敬濤笑了聲,語氣萬分疲憊:「我只是不想提起。」停頓了好久,仰靠在椅子上的宋敬濤慢慢閉上眼睛,歎了口氣,眉頭緩緩擰成了一個疙瘩,好像那裡藏著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沉痛往事,許久之後才輕聲說道:「靜心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只可惜她太自以為是。從她要嫁到宋家開始,便一直在自以為是。她以為嫁給我就能獲得真情,是自以為是;她以為殺了蝶蝶便能獨一無二,還是自以為是;她以為拉攏二房有蘭明在側便可穩操勝券,依舊是自以為是包括最後的曲通京都襲殺你嫁禍蘭明意圖分裂宋家,更是自以為是的可憐。」

    宋敬濤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那股頹圮的氣息開始慢慢轉變成了一股強大而自信的氣場,這是位居宋家家主多年來自然而然養成的獨特氣質,以至於讓他的神色都開始煥發出一種名為沉穩的氣蘊。

    「買通院中打手撲殺蝶蝶,這自然是最直白的做法,但如果她真以為這樣就能成功,那未免也太小看我了。之所以她能夠一擊即中,更多的還是太爺布下的後手。」宋敬濤沉默了一下,歎了口氣才繼續說道:「開放海禁一事在京都敲定,太爺回歸渭城沒過多長時間便與世長辭。但我想他是明白的,也知道我和蝶蝶的一切,所以在去世之前,留下了很多後手。這些太爺佈置下的種種即使是當時的我,也無可奈何,更遑論那個時候我正隨船出海,尚未歸國。等我回來以後,才發現蝶蝶已經不在了章台巷,連戶籍都已註銷。」

    「姚靜心處心積慮想要殺了那娘們,又怎麼會留她一條性命。」

    「或許這便是蝶蝶為什麼要北上燕國的原因。」宋敬濤閉著的眼睛忽然痛苦的抽搐了一下,他啞著嗓子輕聲道:「開始的時候,我也以為蝶蝶已經去世,所以我對靜心一度恨到了極點。那時我剛剛接過宋家家主的位置,內外不穩兄弟不睦,尚不能對她怎樣,可只用了兩年時間,我便上下操作,讓整個江北姚氏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甚至被抄家滅族說起來,這是許多年來,我唯一為你母親做過的事。」

    狗剩哈了一聲,冷笑不語。

    宋敬濤似乎醉了,自嘲的笑了笑,長呼一口氣,喃喃自語:「靜心是個很有野心的女人,但我早該想到,她亦是用情極深的女子,我在意的人,即便再恨,她也不會動手殺掉。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她才逼著蝶蝶北上燕國,只求今生她再也見不到我。」頓了頓,宋敬濤嘴唇翕動,好像是在算些什麼。忽而道:「那是十五年前吧,那個時候她應該已經有了身孕,所以才會二話不說就匆匆離開江南,為的便是保存你」說到這裡,宋敬濤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臉上的痛苦之色越來越嚴重,甚至已經到了扭曲的地步。他睫毛微微晶瑩,攥緊手指說不出一絲話來。

    狗剩自然明白他在想些什麼,於是補充道:「是的,她很不信任你,她不信任你能夠保護我們母子二人,他不信任當上了宋家家主的你是否依然能夠愛她如初,所以她選擇離開,選擇離你越遠越好,選擇逃離這個是非之地簡單說來,她還是不信任你啊!」

    宋敬濤忽然握緊了手指怒聲道:「閉嘴!」然而說完這兩個字的他猛然便咳嗽起來,一聲比過一聲的劇烈,打破了房間內一直保持很好的靜默,連他的臉色都通紅起來。然而他還是在喃喃不休:「閉嘴,你知道什麼,你哪裡知道什麼」

    狗剩嘴角翹起一絲復仇般的喜悅,他發現宋敬濤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這讓狗剩很是痛快,但同時,卻也感受到了一種悲涼。他一直以為宋敬濤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負心漢薄情郎,但若不是用情之深,又怎麼會被「不信任」這三個字眼輕易打倒。比起薄情,難道深情更為傷人?狗剩一時覺得茫然起來,腦海中浮現出那娘們被風霜磨礪的粗糙的臉龐和哈哈大笑罵著賠錢貨的聲音,驟然感到那娘們或許當年的選擇並沒有錯。這讓狗剩很是挫敗,很是惱火,他甚至有種想哭的感覺,嘴角翹起的笑容只留存了一瞬便很快消失掉,剩餘的是不知所措的木然。

    宋敬濤咳了許久,慢慢的咳嗽聲才停下去,然後他自嘲的苦笑,輕聲道自己真是老了,竟然與幾個無關緊要的字眼較起了真。狗剩暗自搖頭心道真的是無關緊要嗎?為什麼自從我見到你直到現在,你是第一次失態。

    「所以,這就是我母親的一切?」狗剩反問。

    宋敬濤搖頭:「當然不止。她從京都追到江南之後,我們還是有一段很安靜的生活的。」宋敬濤笑了起來,「那個時候雖然已確定南北聯姻,可畢竟我還不是家主,行跡不受家規束縛,即使遠了江湖,好歹也自由許多。你母親剛來的時候,我著實陪著她開心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出晴山港遊遍南海諸島,在船頭看海上日出,隨家裡走海多年的掌櫃獵鯊,偷摸的回到渭城娘子樓偷酒小樓聽春雨,深巷賣杏花,否則以你母親的性子,怎麼會隨隨便便的從了我這個少年心性的浪子」宋敬濤說著說著,忍不住就在嘴角笑出了兩道波紋,像是個孩子得到玩具一樣開心滿足。狗剩想起那娘們掐著腰罵人的情景,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關於你母親的事情有很多,只可惜我不能一一的告訴你了,我們父子之間,我缺席了你太多的經歷。」宋敬濤默默出聲,狗剩在他提到「父子」二字的時候皺起眉頭,但隨即舒展下去,算是默認了他這個稱呼,宋敬濤見狀心情一時大好,笑的更為歡暢,輕聲道:「我一直很希望,能夠陪伴你慢慢長大,一直很希望,能夠馱著你跑到街市上買風箏騎竹馬。」

    說著話的時候,宋敬濤伸出手想要拍一拍狗剩的頭,但狗剩卻執拗的躲了過去,面色木然,冷冷說道:「可我不想。」

    宋敬濤愣了一下,苦笑一聲收回了手,重新靠著椅子,沉默下去。

    「那麼,唐山叔呢,你是什麼時候知道唐山叔的。」狗剩忽然問起了唐山,話題轉的很突兀,讓宋敬濤一時竟是沒反應過來。然後他又聽到狗剩問:「還有唐山叔一個月前來到宋家的時候,發生過什麼。」

    宋敬濤皺起眉頭,喃喃:「唐山唐山哈。」他笑起來:「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渭城呢?十五年前吧,你母親剛剛消失的時候,他就來了。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全盤接手宋家,是在娘子樓和南北商客談生意的時候,他出現的。」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他是誰,只記得他很年輕,帶著濃重的京都口音,問過我兩個問題。」

    「蝶蝶是否已死。」

    「是否是我所為。」

    狗剩瞇起眼,「那你是怎麼答的。」

    「我並沒有回答他,只是問他和你母親是什麼關係。他好像沉默了太長時間,才說自己是蝶蝶兄長。我那時只是告訴他,他殺不了我哈,哪怕是接手了宋家,哪怕已經開始慢慢學會了什麼叫不動聲色,但每當提到蝶蝶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想要把眼前所有人都撕成碎片。那個時候,唐山也確實殺不了我,趙銘很早就跟在我身邊,還有無數暗中潛伏的真武修行者,所以他只是留給我一句我會再回來,便離開了。」

    狗剩沉默片刻,開口道:「我猜想唐山叔那時候一定很想殺了你。」

    「我也一樣。」宋敬濤忽然對狗剩眨了眨眼,看似玩笑般笑道:「我也很想殺了他。」

    狗剩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指著宋敬濤道:「那娘們若是知道你們兩個人的想法,一定很開心。我猜任何一個女人若是知道兩個男人為了她甚至要互相殺了對方,就算表面上一萬個驚恐,心裡也還是會很高興的吧。」

    宋敬濤也笑了起來,「我猜也是這樣。」

    兩個男人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有了一致的想法,彼此對望一眼,會心一笑。

    宋敬濤笑過之後重新閉上眼,輕聲說道:「唐山一月前來到宋家,我並不吃驚,趙銘曾擔心過梅州城外你的安危,要對梅州增派人手,我那時並沒有答應他,可我也知道,梅州城匯聚了三方風雲,單憑林忠,並不一定能力挽狂瀾。可我知道,唐山一定會去,從他知道你活著開始,他的目光就不會離開你。呵呵,其實說來,若論起疼愛,唐山卻是要高出我很多了。」

    宋敬濤停了一下,用很微弱的聲音低低絮語:「先是蝶蝶,再是你,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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