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章 誰令騎馬客京華 文 / 誰念西風
從雙陽山一路奔波來到渭城後的狗剩顯得格外平靜,眉頭雖未曾緊鎖,但任誰都能輕易看出內裡藏著重重心事。他安靜的站在小築之前,腳下是三尺矩形排列蜿蜒的青石小道,兩側有多日未經打理的荒草漫過腳踝。他身邊的幼童好奇的四處張望,時不時抬頭看看狗剩,撇了撇嘴卻並不說話。趙銘說完那句七少爺請進後便沉默的退到了一邊,躬身站立,頭上白髮縱橫,讓狗剩忍不住皺了下眉,多看了兩眼。
隨後他轉頭對小可可道:「在這裡等著我。」小可可點頭,衝他擺了擺手。狗剩深吸一口氣,上前兩步,推開門。
入門後陽光驟然縮減,恍如隔世般的截然光影讓狗剩閉上了眼,半晌才緩緩睜開,然後看著屋內依稀如昨日的擺設與微醺的宋敬濤,陷入良久沉默。宋敬濤抬頭看了看狗剩,嘴角浮現一絲笑容,輕聲道:「我等你回來,已經等了很長時間。」
只是離別了個把月而已,但卻恍如隔世,狗剩這一刻甚至覺得這一切都太過久遠,包括那便宜老爹宋敬濤的聲音,包括屋裡飄蕩著的熟悉酒香。於是狗剩沉默,一言未發,而是皺著眉頭緊緊盯著宋敬濤,然後一步步走過去,在趙銘原先的位置坐下來,仰起臉微張著嘴想了很久。宋敬濤嘴角浮現一抹笑容,也不出聲,自顧自的將酒碗斟滿,瞇眼看著碗中酒水一圈圈蕩起的漣漪,怔怔出神。這時狗剩突然說話了,聲音很平靜,緩慢如冬日午後絮語的老頭,「我身邊的人好像都活不太久,先是那娘們死了,然後唐山叔又死了,總是當我以為我還算不孤單的時候,他們一個個走的乾乾脆脆所以我有些好奇,你什麼時候會死,你怎麼不早點死。」
宋敬濤嘴角的笑意愈發濃厚,看著他唯一的兒子,歎了口氣,帶著笑意認真回答:「我快要死了,就快死了,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狗剩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的時候整個人明顯委頓了一下,說話的聲音也空洞而虛無:「其實我從剛回到宋家的時候,便無時無刻不想毀掉宋家。甚至有時候我會想,去投了京都,投了朝廷,將宋家賣個乾乾淨淨。」
「我知道,你那麼小的年紀,就算懂得掩藏仇恨,又能藏到什麼地步。或許別人看不出來,但並不代表我也能被你瞞住。」宋敬濤好像是在私塾和同窗好友辯難,語氣十分認真,好像一不小心就失了禮數一樣的謹言慎行。這種嚴肅和認真讓狗剩情不自禁的瞇起了眼,然後忽然問道:「你以為你能影響的了我,你以為你能改變的了我,所以你對我一切的仇恨根本不放在眼裡,對不對?還是你覺得在宋家繼承人這一個天大的名頭下,就算再深厚的仇恨也會消磨於無形,對不對?」狗剩的情緒忽然有些激動,這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忽然的激動,好像是孩童爭執,一方被另一方的自以為是氣的火冒三丈,甚至於,狗剩的語氣都有些顫抖了。
你既然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可為什麼還要自以為是的能夠同化我,改變我,難道這就是你對當年犯下的錯的所有態度?難道這就是你對那娘們的所有慚愧?這不公平,這太過分,到最後,你還是如此輕慢,到最後,你還是覺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狗剩忽然想笑,想笑那娘們太癡太笨。這個男人那麼自我那麼強勢,豈是你能夠駕馭的了的?你看你看,如今的他,無論對誰,也都是一副計算得失謀劃利潤的生意嘴臉,哪裡還有你當年瘋狂迷戀的宋家三郎模樣。
宋敬濤沒有情感波動,他的聲音還是如此認真,語氣還是如此平靜,但他摩挲著酒碗的手指卻輕輕顫抖了一下。他輕聲道:「一開始我自然有這種想法,但不久之後,就將這想法忘掉了,拋棄掉了。」
「為什麼?」狗剩脫口。
「因為你和她太像了。」宋敬濤幾乎也是脫口而出,目光匆遽變得雪亮,嘴角的笑意猛然綻放,那是狗剩從來未曾在他臉上看到的歡喜表情,像孩子一般,像垂髫的稚童一樣,乾淨之極。
狗剩心中驀然被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充斥,這味道讓他悲涼的心境忽然如釋重負了一些。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聲音開始漸漸變得溫柔安靜起來:「很難得,你還記得她是什麼樣。為了這個,我或許很願意和你喝杯酒,在你快要死的時候,聊聊天。」
宋敬濤快活的大笑起來,端起酒碗,歎道:「敬銅錢,敬肝膽,敬豪權你還沒到的時候,我用三碗酒謝盡平生,這第四碗,我是要用來謝謝你的。」
狗剩挑起眉頭:「謝我?」
「謝你,謝你母親。」宋敬濤閉上眼,然後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喝完酒的他面色已經有些微紅了,然而目光卻還是炯炯,彷彿從來沒有這麼有神過,遠遠望著窗紗透出的微暖餘暉,笑的愈發燦爛熱烈。「如果沒有遇見她,我真的不知道此生的意義究竟在何處。少年縱馬,載酒江湖,那時的京都人人都說宋家拚命三郎是個徹頭徹尾的混不吝,可或許只有我才知道,無論是肆意江湖還是縱馬京都,不過全是老太爺安排好的日子罷了。我的少年變幻多端卻又一成不變,不過是按部就班,順著太爺早就鋪好的路深深淺淺的亦步亦趨。若論起此生唯一的變數,那就是碰見了笑容熱烈的那個女孩兒」宋敬濤漸漸出神,忽然望著狗剩,「她就是你的母親。」
她就是你的母親。
狗剩微微低頭,沉默不語,深深的歎了口氣。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學會了面如平湖,可最後還是忍不住手指的顫抖,甚至還很扯淡的抽了抽鼻子。他斜著目光看似無意卻匆匆問道:「然後呢?」
「然後啊」宋敬濤喃喃,笑了笑,「然後我只知道,當時斷弦坊玉長弓姑娘聲如天籟,只知道,環繞在玉姑娘身周的人有太多太多,也只知道,玉姑娘身邊那捧琴肅立的丫鬟,很有趣。」
狗剩心中莫名的一緊。這個場景他哪裡不知道,當年宋姚兩族京都敘面,便是選在了斷弦坊,由玉長弓姑娘引歌開場,後宴於北湖園。這些往事他早就聽唐山叔說過,但卻是第一次從宋敬濤的耳中聽到種種起承轉合,心中莫名的就升起一股荒誕感,真想暗罵一句他狗日的命運,他狗日的緣分。可那些暗罵在宋敬濤低低的訴說中,卻漸漸化為了綿長的歎息,滾落在狗剩並不傷春悲秋的心裡,讓懷著滿腔怒火的狗剩沉默無語,目光出神。
「拚命三郎,拚命三郎這個名號也不知是從哪裡傳出去的,以至於連我都不知道,而京都人卻眾口相傳。後來想想,許是太爺的手段吧,人方至京都便名聲鵲起,雖不好聽,但好歹也是件肆意狂放的雅事,天知道那時的京都是多麼追求狂放不羈這四個字。」宋敬濤搖頭苦笑,「我若是足夠聰明,那時就該想到,太爺原意便是想讓我與江北姚氏結親,用我來聯姻以提高江南宋家的名聲,繼而為一封朝奏開放海禁打好足夠的基礎。只是當時我剛從江湖奔波京都,哪裡懂得這許多彎彎繞,滿眼除了京華富饒,便只剩了嘲弄鄙夷。」
狗剩並沒有說話,然而卻也微微翹起了嘴唇,輕笑一聲。
「騎馬客京華,好奇心總是太大,第一次見你母親時,便是好奇心驅使。那時是八月中秋,桂花開的太過濃郁,京都從中城御道直至上宮塔,全是桂花的芳香。江南有桂,可卻太過柔膩,比不得京都的桂花如此直白動人。那時已是深夜,我從江南會館一路走來,直到上宮塔前的半條街上才定住了腳步,因為桂花直到那裡才卸去芳香,可也正是在那裡,我才看到了手裡捧著烤甜筍,呆立在街上的那個女孩兒。」
狗剩訝然失笑,那娘們那個時候,是剛剛將唐山叔送回上宮塔吧?
宋敬濤不知道狗剩在笑些什麼,自顧自繼續說道:「哪裡見過那樣的女孩兒,當真什麼都不怕,看見了陌生男子,卻還湊上去問,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哈哈,這分明就是我行走江湖與女人搭訕時常用的語句,卻被她搶先用掉了,所以只能鬱悶的說我也在哪裡見過你。是啊,我當然是見過她的,在玉姑娘旁邊捧琴而立卻古靈精怪的女子,不就是眼前人嗎?幾乎是在下一刻,兩個人都脫口驚呼。我說的是捧琴丫鬟,她說的是拚命三郎。」
狗剩皺起眉頭,想說些什麼但卻又閉上了嘴,安靜的聽宋敬濤失笑般繼續說道:「許久未曾見過笑容如此燦爛乾淨的女孩兒了,可能是那夜京都的桂花太濃郁,也可能是月色太明亮,竟是讓我有些迷茫,眼前這人,彷彿不是世間女子,而是從天外而來的仙子。或許正是這份迷茫,讓我茫然的接過了她手裡的烤甜筍,陪她逛遍了大半個京都的夜市,天明才傻乎乎的回到江南會館。」
宋敬濤搖頭笑了起來,是很難的一見的明媚燦爛,讓狗剩一直處在恍惚中,深深歎了口氣。他在心中失笑,原來那娘們還是個一踢雙開的主兒。只聽說過男人腳踏兩隻船,哪裡見過女子左右逢源。狗剩越想越感到可笑,只是最後那份可笑卻衍化成了悲涼,讓他忍不住像是感冒一樣抽了一下鼻子,緩緩道:「所以然後你們便是日久生情,情根深種?當真俗套!」
宋敬濤緩緩搖頭,「哪裡有什麼日久生情,那日之後老太爺便開始商榷上奏開放海禁的事情。當時吳國國力凋敝,與西曄函水關一戰的往事還歷歷在目,加上入不敷出民怨四起的境況,此時提及開放海禁,最是合適不過,老太爺看準時機,當然要一擊即中。我雖然不羈,可畢竟還是宋家子弟,總不能每天都遊玩在京都裡絲毫不過問家族存亡的大事。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是隨著老太爺打理家族內外事物,分擔些許家族生意。」
「那段時間到底有多長,我已是記不清了,只知道之間有過一件坊間議論的大事。斷弦坊內的玉長弓姑娘拿出兩萬兩自贖自身,未經允許後又以死相逼。後來總算得償所願去往了江南。我那時並不在意這些民間議論的奇聞,只是在想,那女孩兒如何了?可曾受了委屈?今後又該如何。後來得知一切如舊,玉長弓所作所為並未波及到她,才算是放下心來。」
狗剩暗自點頭,表示自己是知道這件事的,只是他心中暗道,原來只是一面之緣,你缺席了太過那娘們生活中的起伏輾轉,可為什麼那娘們還是如此傻笨呢?狗剩苦笑一聲,搖頭不語。
宋敬濤說到這裡的時候有些出神,半晌不言不語,最後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海禁開放一事敲定之後,我第一時間便去找過她。只說過一句話,我許你隨我江南結髮。」
狗剩愣住,反問道:「她答應了?」
宋敬濤點了點頭。狗剩忽然爆發,陡然站了起來,聲音驟然提高喊道:「你他媽真是個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