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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九章 京華風雨散煙雲 文 / 誰念西風

    七月中旬的天氣對於吳國京城而言,著實炎熱了些。此處當真是夏暖冬涼,冷的時候冷死人,熱的時候又熱死人,單看街道上不少店家門前橫臥的黃狗與滿世界挑著酸梅湯走街串戶錢袋鼓鼓的商販便知道如今的京城,熱成了什麼樣子。艷陽高照,房屋的影子被壓縮成了一片可憐的昏暗痕跡,中央御道從南城門直達皇宮甕城城口,兩邊栽植的柳樹比起那些可憐的痕跡而言,多了些婆娑的動人風姿,可楊柳依依,卻依舊驅不散濃烈的暑氣,以及今日皇宮中沉悶的氣氛。

    此間正是未時,宮裡人稍微親近皇帝的人都知道,陛下總喜歡在這個時候睡睡午覺,幾成定律,若無軍國大事,就算狂風驟雨電閃雷鳴也是雷打不動。可今天的陛下卻一反常態,不但沒有睡覺,甚至連勤政殿都沒出,從日出卯時起,便待在殿中哪都沒有去,日常看完了折子以後又讓人將剛剛上任兵部尚書的上官將軍叫進宮來,兩人從卯時末刻如今都談到了未時初,整整三個時辰,甚至連御膳都免了。平日裡勤政殿當值的太監除了兩個秉筆的老人之外,統統都轟了出去,讓好大一幫子人都摸不著頭腦惶惶不安。陛下忙是忙,但實在很少見嚴於律己的萬歲爺忙的如此失態,竟然連時辰都不記得了,如此這般,可真真算得上事出平常,大有蹊蹺了。

    皇帝身邊最為得寵的秦高秦公公官至司禮監總管太監,若說個品級,那也是閹人在本朝能做到的最高的正四品了,拿出去放在京城,也不算丟了份子,再加上天子近臣這頂巨大的帽子,往外頭一戰,誰不把他當成超一品的大員看待?然而秦公公此生,卻怕極了外頭的兩位朝廷大臣。

    一是執掌內閣,位列百官之首的谷平夏谷老大人;這二嘛,當數正在裡間和陛下商討軍國要務的兵部尚書,上官鐸大將軍。

    怕谷老大人,因為老大人一身凜然正氣,歷經王朝半百年的風雨跌宕,自有一股睥睨氣勢,他這等內廷宦官,當然噤若寒蟬。而怕上官將軍,則是因為將軍身上,帶著一股秦高能敏銳察覺到的濃重的血腥味道,聞上一聞便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勤政殿分為正殿和兩座偏殿,三殿相連,而今的陛下和上官將軍便是在左邊的偏殿,與正殿用兩扇屏風相隔。那裡較為涼快一些,但儘管如此,每隔兩刻,秦高還是得親自帶人端上幾盆寒冰送進去,才能讓裡面毫無暑氣清爽宜人。陛下和上官是爽了,可呆在正殿外的秦公公卻大汗淋漓,這一寒一暑猛地一激,立馬就讓秦公公受了涼,鼻子癢癢得厲害,忍不住便打了個噴嚏。好在秦公公謹言慎行,這個噴嚏才打出來,公公就摀住了口鼻,以是聲音微弱,驚擾不到任何人。

    可房間裡的議論聲卻在秦公公剛剛打完噴嚏之後戛然而至。

    秦公公臉色微變,聽到了偏殿中的陛下輕聲喚道:「秦高進來。」

    秦公公顫了一下身子,躬身入內,站在龍案前叩首低眉,尖著嗓子小聲道:「萬歲爺吩咐。」

    皇帝的臉色並不好看,眉頭緊鎖,卻看不出一點點刻意的疲憊,彷彿是從剛剛睡醒的時候便已經煩悶不堪,他身邊的上官將軍雖然坐在繡墩上,但也能感受到與皇帝差不多的鬱結,只是恭謹的微微低頭,較之帝王的隨意,恰到好處的表現出了自己作為臣子的禮數。

    「去一趟內閣,讓谷老大人來一趟。」

    秦公公應了一聲是,起身倒著退了出去。同時輕輕的舒了一口氣,微白的臉色些許好看了點,可眉目中卻閃過一絲驚訝。

    他清楚的知道,谷老大人年歲已高,身子骨雖然還算得上硬朗,但腿腳上也著實不便。春秋兩季還好說,一到夏冬,為顯示對老臣的尊敬,也為了照顧這位朝廷肱骨之賢,陛下有什麼事兒都是去內閣的,怎麼今日卻破例將老大人喚入了內廷?雖然內閣也是在皇宮裡,可從內閣到勤政殿,也著實不近啊。其實陛下召喚臣子,本來也算不得上什麼讓人驚訝的事兒,就算召的是谷老大人,最多也就是「軍機大事,耽誤不得」而已,可陛下此番是先和上官將軍聊了將近三個時辰,才喚的谷老大人,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他秦高作為一個閹人,只負責侍奉皇帝起居,萬萬不敢涉足朝政,可難免心中會嘀咕嘀咕,畢竟日日跟在陛下身邊,就算是個蒼蠅,那也該學會察言觀色了。

    秦高退去後,上官鐸才輕聲說道:「陛下此時召谷老大人前來,似乎有些不妥。」

    已經十分疲憊的皇帝微微瞇著眼,手指間握著由關西寒冰玉雕琢而成的一串佛珠,看起來很是平靜,但眉目間卻掩蓋不住他深深的慍怒。皇帝手指撥動著佛珠,感受著微微的涼意,冷哼了一聲,道:「朕知道你在想些什麼,這個時候叫谷老過來,好像是顯得你的地位高過了谷老,怕他人非議對不對?」上官鐸微微一笑,道:「陛下英明。」

    「狗屁!」皇帝不耐煩的瞄了上官鐸一眼,「英明,要是朕真的英明,又怎會讓宋家給戲耍於股掌之間?」

    上官鐸低首沉聲道:「微臣惶恐!」

    「你是應該好好惶恐惶恐」皇帝瞇著眼,喃喃道:「朕當初將上宮塔交給你,為的便是朝廷自此以後可以耳目通明,但宋家暗度陳倉不聲不響舉家東南兩地遷移,朝廷卻沒聽到半點風聲,除了在梅州城外讓玄衣輕騎傷了些皮毛之外,上宮塔還有何作為?這一點,你做的讓朕好生失望。」

    上官鐸平靜道:「臣知罪,願領責罰。」

    皇帝看了他一眼,擺擺手道:「不要在這裡說廢話了,朕若真想追究你,你以為你還能在這裡和朕商談國務?朕只是在想,宋家那個拚命三郎,果然不是易相與的人物。朕原本想著,除掉宋家之後,他們家族中人,能保下來的,朕自然會盡力保全。可沒想到宋敬濤竟然反而玩了朝廷一手東遷睢國,南渡南海——端的是好手段,朕都不得不佩服啊。」

    上官鐸看著從江南葉興鎮和定州奏來的急件以及自威寧灣而來的密報,心中不禁騰起了一股慨然,輕聲歎道:「宋敬濤能夠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對整個宋家產業做出如此大的調整,甚至不惜以一千玄衣輕騎換得家族遷移的時間,著實很出人意料,只是如此一來,宋家也勢必要元氣大傷,至少在未來十年之內,宋家絕對不會再對吳國造成任何實質上的影響。」說完這話,上官鐸抬頭看了看皇帝的臉色,頓了一頓,又道:「起碼,陛下北伐之戰,再無需考慮宋家。」

    皇帝的眉頭微微平緩了一些,不過臉上還是沒有任何放鬆的神色,他手指輕輕撥動著佛珠,苦笑一聲,也不看上官鐸,只是微微歎息著道:「上官啊上官,你是朕最為倚重的武將,是朕平定江山的不二利器,但你卻也有一個巨大的缺點。」皇帝斜靠在龍榻上,微微調整了一個姿勢,目光平視遠方,緩緩道:「統一這個天下,不光是要打仗,還需要很多其他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我遲遲不讓你入軍機處的原因啊。」

    上官鐸神色一凜,並不接話。

    「內閣、軍機處世人多有詬病,說我吳國有了內閣卻又多出一個雞肋一般的軍機處,這豈不是六指撓癢?說來倒也不無道理,畢竟內閣成員和軍機處成員,都是同一群人。可他們誰人能想到,朕設立一個軍機處,目的便是為將來南征北戰的時候,補充人才,而當戰爭打響的一瞬間,我軍機處,勢必要成為整個神州人才最多的機構!這些人才,將是吳國江山一統之後,受百代敬仰的開國功臣。」皇帝撥動佛珠的手指微微停了一下,他看著愈發恭謹的上官鐸,沉聲道:「朕對你寄予厚望。」

    上官鐸瞇起眼,不起身亦不離坐,只是躬身,垂頭,深深道:「臣,明白。」

    皇帝平靜注視,笑容欣慰。這或許正是他最為欣賞上官鐸的地方,他不會像一般文臣那般,動輒長跪不起,山呼萬歲痛哭流涕,口表忠心天日可鑒,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盡忠報國之心。而上官鐸卻很平靜,這種平靜代表了他無比強大的自信,就像一隻兇猛的野獸一般,平靜的面對一切,可當他要動的時候,皇帝相信,他一定會撕碎一切敢於攔在自己宏圖霸業前的所有障礙。

    這就像豢養巨獸,皇帝知道,自己養了一隻很厲害的猛獸。

    「不說這些了。」皇帝疲憊的揮揮手,抬起頭閉眼面朝屋頂,停了許久,才慢慢問道:「宋家此番變動之後,還有多少男丁?」

    上官鐸道:「宋氏一門已死四人,尚存八人。」

    「都死了誰?」

    上官鐸頓了頓,答道:「葉興奏報,宋家老二宋敬林已死,前不久宋家小輩中宋武安,宋子陽宋子剛也相繼暴斃,現已死的,便是這四人了。」停頓了一下,上官鐸欲言又止,皇帝斜眼看了看他,沉聲道:「有什麼便說什麼,莫要吞吞吐吐。」上官鐸點頭稱是,沉吟片刻,平靜道:「陛下,微臣可以斷言,宋家老三宋敬濤,必然活不了多久了。」

    皇帝眉頭悄然皺起,默默的看著上官鐸。良久之後,他笑了一聲,道:「朕,信你了。」

    上官鐸面色不變,只是發現陛下的神情在聽到宋敬濤必死無疑的消息後,豁然放鬆了些。開陽皇帝根本沒想過在這位叱吒風雲的大將軍面前掩藏什麼,所以他沉默了會兒,忽然展顏笑道:「朕或許不曾對你說過,朕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會對朕的對手放心,那就是當他們死的時候!」開陽帝的語氣不變,但房間內的空氣卻猛然變冷,好像有人往屋裡多加了數十盆寒冰,連上官鐸都情不自禁的搓了搓食指與拇指,暗暗沉默不語。

    開陽帝瞇起眼遠遠望著窗外露出一角瓦藍的天空,輕聲呢喃:「拚命三郎,朕祝你,一路走好。」

    谷平夏老大人進入勤政殿的時候,皇帝與上官鐸俱未曾說話,皇帝對朝內老臣一直敬重有加,不但在任何地方都有坐兒,像谷平夏老大人如此的身份,甚至連向皇帝行禮的禮數都可一降再降,只要不是在百官同殿的朝會上,老大人只需躬身行禮即可。這對吳國官員而言,確實是百年未有過的首例。所以谷平夏只行了禮,便順著皇帝的手指在帝王一側坐下,輕輕舒了口氣。

    盛夏時節,宮內著實炎熱,未防刺客宮裡又不准植樹,谷老大人的官服已經有些微微犯潮。皇帝看了老大人一眼,失笑道:「谷老,日後咱們君臣朝下會面,盡可便裝,沒必要穿著如此正式。」

    谷平夏微微一笑,拱手道:「皇上宅心仁厚體貼老臣,但老臣又怎可失了君臣禮數。別的臣自然以君王為尊,但只此一件事,老臣卻要固執一下了。」

    皇帝微微一笑並不多言,而是看著滿桌的文案奏折,突兀的歎了口氣。

    谷平夏正與上官鐸點頭示意,聽得這一聲歎息,心中已然明瞭了七七八八,想了想,卻並未開口。皇帝看了一眼老大人,輕聲道:「此事,想必古老已經知道了。宋家藐視朝廷法紀,舉家東南兩遷,行為惡劣實同叛國,罪不可赦。今日召谷老入宮,便是要谷老擬旨,收回宋家丹書鐵卷,治宋家條條大罪。」

    谷平夏面容蒼老,可眼睛卻格外有神,他看著滿桌的急件奏疏,略微想了想,才慢慢道:「陛下要治宋家何罪?」

    皇帝平靜道:「杜穆先前上書那九大罪,哪個治不得?」

    谷平夏道:「哪個都能治得,且罪罪當誅,當誅滿門。」

    當誅滿門——皇帝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他看著桌上的一大堆奏折,搖了搖頭,輕聲歎道:「谷老的意思朕明白了,那依谷老,該當如何?」

    谷平夏看了一眼上官鐸,沉聲道:「如十六年前收攏上宮塔,以朝廷身份全盤接手宋家。」

    皇帝嘴角的笑容愈來愈明顯,因為他已經聽到了最為滿意的答案,這是他從今早到現在三個時辰以來聽到的最為滿意的答案。或許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告訴上官鐸,統一這個天下,不光是要打仗的原因。上官鐸對谷平夏微微拱手,會心一笑。

    「朕允了。」皇帝給出了三個字,他看著谷老先生,道:「接手宋家,便交給谷老來做。老大人記得了,年關之際,朕想要看到宋家完完全全,成為朕的宋家。」停頓了一下,他又小聲笑道:「老大人如此懷柔,想來還是為了宋蘭明吧。那是個不錯的年輕人,若心思清明,不妨讓他和杜穆一起錘煉錘煉,朕日後,大有用處。」

    谷平夏點頭應是。

    皇帝扭過頭,看著上官鐸,聲音平靜道:「告訴徐國茂,讓他領兵入渭城,朕,要看到宋敬濤的屍體。」

    上官鐸瞇起眼,低頭拱手。

    谷老先生心頭一顫,暗暗歎了口氣,正值此時,忽聽得勤政殿外響起一聲霹靂,緊接著雨點潑天而下,一場夏雨來的猛烈而突兀,驟然間擊打在宮殿的琉璃瓦上和殿前磚石,升騰起一股淡淡的煙氣,然後整片天地都似乎青翠起來。

    皇帝默默走到窗前,打開窗戶,看著漫天大雨,輕聲呢喃。

    「好雨知時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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