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章 一路向西 文 / 誰念西風
狗剩是很明白的,從小可可到雙陽山的那天起狗剩就清楚的知道這個最多六七歲的孩子並不是一般的人物,起碼是個深藏功力的真武修行者。這個從小可可那自轎子飛速而出奔騰上山的身手上便能窺探一二,由是看見了小可可一招破去綿延濛濛靈術的狗剩只是微微驚訝一下便還復自然。而綿延濛濛卻對這一切並不知曉,她眼中充滿了詫異,看著小可可說不出一句話來,半晌才痛苦的閉上眼睛,極力壓抑著情緒向狗剩問道:「七公子,我那妹妹,到底如何了?」
狗剩沉默了一下,然後平靜的將梅州城外發生的種種慢聲細語的一一相告,並無半分隱藏。
綿延濛濛聽的很認真,只是當她聽到綿延朧朧為狗剩轉嫁氣運時忍不住握緊了手,半晌一動未動。狗剩說到最後,只輕聲道:「我終究是要去一趟東瀛的,這是我欠她的,必須要還。」
聽到這句話的綿延濛濛豁然睜開雙眼,看著狗剩,看了良久,才慢慢轉過目光,慘然道:「她太傻,太癡。」
「我知道你那妹妹太傻,我能夠看得出來,當年太原宮擇選弟子遠渡神州,你們姐妹二人,卻只選了你一個。想來她對你總是充滿愧疚的。而她願意救我,更多的,恐怕還是想還一些關於你的愧疚感。」狗剩喃喃自語,然後苦笑道:「或許也真是因為這樣,今日我回到渭城,才不願意怎麼樣你。說起來,我欠她不少,更欠你不少。」
這些話並不怎麼煽情,卻讓綿延濛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狗剩直起身子,手扶腰間看著頭上明月,黯然道:「在燕國的時候,我不過就是個什麼都不怕的混混。不怕殺人,不怕害人,坑蒙拐騙更是家常便飯,所以有時候總覺得,世界上除了那娘們之外,並沒有什麼人對自己可以好到不求回報的地步了。那娘們死了之後,我在小鎮上更是變本加厲,連自小玩到大的兄弟都攔不住。那些小夥伴們年齡日益增長,都成家立業歡歡喜喜了,我卻絲毫不在乎也不羨慕,說多了,不過就是憤慨兩個字而已。憤慨為什麼他們都可以有個家,而就我沒有,憤慨每次打完架之後他們總可以痛痛快快的被爹媽罵個狗血噴頭,而我只能瞞著那娘們偷偷的給自己上藥最憤慨的,莫過於當年丟棄我們母子的那個男人。從回到渭城的那天起,我便想著此生若不報此仇,我狗剩誓不為人。我哪裡知道誓不為人是何種的深刻,只是從戲詞上聽說,這句話說來很是鏗鏘有力。可是今晚,我知道,那個當年讓我們母子二人流落燕國的男人,就快要死了。原來一切的東西在死了之後,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死了,我可以放下很多東西,包括當年的拋棄,包括這些年的委屈——自然」狗剩看著綿延濛濛,平靜道:「也包括你,綿延濛濛。」
綿延濛濛很少從狗剩的話中聽到這些言語,一時之間竟然愣在原地,驚慌的淚水還掛在腮邊,她沉默了好久,才緩緩問道:「宋三爺他」
「活不過今晚的。」狗剩的語氣忽然間悲愴起來,他抽了下鼻子,用盡可能沒有一絲變化的語氣輕聲說道:「是我求他死的,可是我也是才知道,他每次用來醒神的桌前涼茶,並不是多麼名貴的雨前茗茶,而是不折不扣的慢性毒藥。他用毒藥,醒了將近二十年的茶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求他死,我終於知道,原來背叛也不是那麼好受,我很難想像,他這近二十年的日子,是如何過的。我求他死,我求他原諒自己,我也求他可以讓我原諒他。從宋府出來的一路上,我便在想,以前,我只是我自以為的孤兒,而現在,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孤兒了。」
狗剩的話很凌亂,但卻很輕易的在綿延濛濛的腦海中勾畫出了一副驚人的畫面,於是綿延濛濛沉默了,她沉默了很久,儘管在如此不堪的環境中遭受了許許多多年的打磨,儘管她比狗剩要大上很多歲,她還是沉默了。這種沉默並不來源與宋敬濤,或宋家三爺家主所做的種種,而來自於狗剩如釋重負的表情和語氣中淡淡卻揮之不散的悲涼。綿延濛濛自覺多年的神州輾轉已經讓她能夠慣看榮辱沉浮,然而不止一次的,她接連被狗剩或多或少的話一一觸動心弦,然後無言以對。
良久,她才輕聲問道:「如此,你能原諒他了?」
「當然,他死都死了,我怎麼能夠不原諒他?」狗剩看似無礙的輕聲笑了笑,然而笑容下卻掩藏著輕易便可洞穿的淒涼:「我想,如果他在下面碰到了那娘們,那娘們會不會原諒他,會不會告訴他,我等你很久了,咱們下輩子不見不散。以我對那娘們的瞭解,她一定會的,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娘們去怨過他,沒見過她對他抱怨過一句,一句都沒有。」
狗剩笑了笑,卻笑出了滿臉淚水:「或許這就是那娘們選的吧,在這場或真誠或虛假的復仇中,我一直以為我是主動的一方,然而當我知道宋敬濤必死無疑的時候,才明白,我一直處在被動。那娘們早早就已經替兩個人都做好了選擇,從這個層面看,或許唐山叔輸的不虧,也許下輩子,他還是搶不過宋敬濤。」狗剩愣了愣神,才苦笑道:「哦對了,你不知道唐山叔是誰。」
綿延濛濛不知道,並不代表小可可也不知道,聽了大半響的小可可撇了撇嘴,不屑道:「又是一個俗到了家的故事,真不知道你怎麼好意思說出來,這聽著比爺爺種的杏子還酸。」
狗剩失笑,搖搖頭並不言語。
綿延濛濛聽得有些愣了,她第一次發現,眼前少年老成的七少爺竟然像個孩子般無助。這種感覺很是奇妙,好像一個人,在你身前表現的總是深沉而陰鬱,好像一直以來都生活在黑暗之中,鮮見光明,而此時此刻,卻有難得的純真善良,甚至在他說話的時候,才暴露出了他真實的年齡——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啊。
「我本來想著直接就走了,可想來想去,還是想找個人聊聊,隨便聊聊,隨意說說,我根本不抱希望能夠在眠月樓再次看到你。就像我剛才說的一樣,此時你停留在眠月樓,幾乎等於死路一條。」
狗剩的聲音剛剛落下,綿延濛濛已經笑了起來:「如此,不是正好嗎?」
狗剩愣住,看著綿延濛濛平靜的眼神,一切瞭然於胸。
如此,不是正好嗎?狗剩明白,綿延濛濛已經不想活著走出渭城了,狗剩不明白她這句話裡有幾分真幾分假,但是只要有一分,便是足夠了。他很想還一還綿延朧朧的債,那不妨從綿延濛濛做起,如此,好歹能夠在去到東瀛後,還她一個姐姐。於是狗剩很嚴肅的伸出手,面對著綿延濛濛,沉聲問道:「與我一起走如何?」
小可可皺起眉頭,斜斜看了綿延濛濛一眼,最終還是沒有說一句話,而是側步走開,站在花叢中用不屑的眼神看著綿延濛濛,很是不滿。孩子的心性總是很奇妙的,她們一方面很喜歡和比自己大的女人在一起,一方面又無比討厭很比自己更成熟的女人在一起,這種奇妙的心境甚至連聞名天下的董承運老先生都沒有解釋的清楚,更不用說狗剩了,他自然也是看不出來的。
綿延濛濛發了會兒呆,然後對狗剩輕聲道:「要去哪裡?」狗剩笑了起來,「不管去哪裡,總比你現在待在渭城的好。」這話剛剛說出口,狗剩又忍不住接道:「我去哪裡,你自然要去哪裡,這點毋庸置疑。」
綿延濛濛忽然就哭了起來,說不出任何原因,也不知道任何因由,完全無預兆,她便哭了起來,哭倒在花叢之中。或許是因為狗剩那句「與我一起走如何?」也或許是因為最後補上的「我去哪裡,你自然要去哪裡。」也或許是最最後說的那四個字「毋庸置疑。」其實不管哪個字眼,對綿延濛濛而言,已經是難能可貴足以珍惜的了。
她緩緩站起身,看著狗剩,同樣認真答道:「好啊。」
如此兩個字,便已是足夠了,至少對綿延濛濛而言,是足夠了。
狗剩閉上眼,點了點頭,好像對一切都很滿意的樣子。其實他確實是很滿意的,隱藏在心中很多年的那些東西,是仇恨也好,是憤慨也罷,哪怕是覺得這世界上再不會有人和自己一樣的孤獨悲涼,都在這個深夜裡被稀釋的乾乾淨淨,這種感覺真的很滿意,至少在這一刻,狗剩覺得自己無比的輕鬆。
但也無比的茫然。
「我在想,宋敬濤死了之後,我一定會手足無措,因為我知道,報完仇之後的人會覺得整個世界都非常的空虛。好在我還答應了很多人要做很多事,至少在很多年後,我依然會很忙碌。」狗剩輕輕抓過綿延濛濛的手,與他站在一起。狗剩年紀不大,但個子竄的很高,哪怕和比他大了不少的綿延濛濛站在一起,仍然顯得修長挺拔。他臉上帶著一個混混永遠無法帶有的複雜表情,輕聲道:「我要先去西曄去看看叔,把叔挪到燕國,與那娘們在一起。」
綿延濛濛點頭,「那就去曄國。」
狗剩深吸一口氣,抓緊了綿延濛濛的手,喃喃道:「一路向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