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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生命怒放的季節 2 文 / 阮本新

    路上,兩人不約而同扯到家。林文曲問:「你說你家原來也住竹陽,咋會搬到鄉下去呢?」

    芮敏行一下沉默起來,邊走邊別過臉,漫不經心地去看路邊花草綠樹和田畦遠山。他在權衡該不該給林文曲講他父親的事。不遠處,一片緩緩起伏的丘陵像江海凝固的波濤,無言伴著他們嚓嚓的腳步聲……

    林文曲見他半天沒反應,便裝老氣善解地拍拍他肩膀:「不想講就不要講了。走快點,到前面五里關歇口氣。」

    芮敏行抬眼望著不遠處的五里關隘口,想了想,轉頭定眼看著林文曲,臉色凝重說:「既然你把我當朋友當兄弟,我就不瞞你。我家原來就住河西路五號,省新華書店宿舍。後來我家爹遭劃成右派,就搬到下鄉了。」他壓住心中的羞愧,盡量簡短說完,又把眼睛轉向別處。

    「哦。這也不得哪樣稀奇,反正重在政治表現。」林文曲明白後,說了句安慰話,接著又補充,「不過盡量不要讓人曉得。」

    「我從來不跟人講這些,你是例外。」

    「放心,跟我講就像你自言自語一樣。他現在哪點?」

    「我也不曉得在哪點……勞,勞……改!」芮敏行艱難地擠出後面兩個浸透罪惡感,彷彿會玷污空氣的刺耳字眼,覺得舒了一口氣,接著說,「我媽從來不講,也不准我們問。」

    「那,你媽一個人養家還是惱火(艱難)勒!」林文曲同情地說。

    「是的嘛。」芮敏行潮眼點頭。

    「你媽一個月好多工資?」

    「四十二塊五。」

    「比我家媽高,她才三十七塊五。不過我家爸爸拿五十多!」

    「就是嘍,我家現在五個人,和你家一樣。你家一個人攤得到十七八塊,我家才攤八塊五,懸殊好大!你說,我不天天吃五分錢一個的炒白菜咋行?」

    「喲!不愧是銀行會計的兒子,算得一清二楚。二天是個好接班人!」林文曲見氣氛沉悶,有意帶誇讚調笑來活躍。

    「接班?」芮敏行聽了一撇嘴,「我才不想當會計勒!一個賬房先生!」

    「喲,看來有大志向!想當科學家?」林文曲歪頭猜問。

    芮敏行眼睛迷茫,抿嘴不答。

    林文曲一甩頭,用手一捋額前的濃髮說:「我們今天乾脆把各人的理想擺出來。」

    「那你先說。我猜你肯定想當作家!」眼下當作家爬格子仍是不少才男才女憧憬的最高境界。芮敏行心情轉變,也就按一般人的羨慕臆斷。

    「作家?這段時間報紙上批判的那些大毒草電影小說就是他們炮製的!**說的,利用電影小說反黨,是一

    ^看;』書:]網同人(芮敏行在後面趕上來,兩人都不說話,憑高極目環視群山和山下不過五里之遙的竹陽城。

    這五里關是竹陽城的西出門戶,險峻雄奇。關前諸峰高聳環峙,樹木蔥蘢;旁邊兩山相峽處,竹影婆娑,花香四溢。前面公路拐彎處,有一斑駁失修的木亭,是昔日赴京趕考的舉子與親朋揮別登程處。亭旁仍有數株白梅老樹,每到陰曆十月,百花凋謝,唯白梅獨開,似瑞雪琴瑟飛霜,給人一種滌污蕩濁之感。

    地圖描繪似大鳥的竹陽城坐落在一片山間盆地中:山中有城,城樓擁山,遠山復嶺牽手,近山孤峰佇立,形勝氣派如萬馬歸槽。既是連接內地邊陲的咽喉之地,又是個冬無嚴寒、夏無酷暑,風光原始迷人的小山城。城中如粗筍的竹山之間,出沒著一條微波從容的河流,源自青峰碧潭,素面綠裝進城,是竹陽的母親河。雅稱「貴人河」,俗名「倒流河」。山像漢子,河如倩女。清晨霧氣如煙,瞅眼望去,數十米河面,似有個洛神樣的女子,雖然盈盈細草系裙腰,卻照樣「柔情綽態,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高雅端莊曳薄霧綠波迤邐而去。這河在兩人出生的那幾年,富有生命力的河水自潔得清澈敞亮,成群的魚蝦活蹦亂跳;一到歸鳥夕陽斜,瀲灩波光逐明霞,茅屋暮煙裊裊,水面漁舟歌起,岸邊汲水影呆;街市則叫賣聲朗,食客翹首活水煮活魚……又豈止騷人墨客陶醉流連?

    這兒也是人們夏天消暑爭泳的好去處,當年卻是芮敏行外婆不准他涉足的禁地。而今,綠水雖未變臭水,但河上已不見漁人輕舟,也難覓那些魚蝦小生靈,再看不到它們翻騰嬉戲,給河流增輝的身影。活水煮活魚自然也成為令人迷惘而留存心中的美好回憶。那城東南角,林文曲父親在的鋼鐵廠緊靠城邊,高爐旁的大煙囪正狂吐出大股大股土黃色的濃煙,死死罩住那一帶原本湛藍明淨的天空,像一團攪拌得十分黏稠的泥漿,也彷彿《西遊記》裡能托天兵天將的神奇雲團。

    兩人緩緩來到送別木亭旁,林文曲這才瞇縫雙眼問芮敏行:「你說,我們國家,不,全世界,哪個最厲害?」

    「**嘛!」芮敏行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對頭!不謀而合!」林文曲用力點頭,「那,這次發的**的書,你看了好多?」

    「我是挑起看的,」芮敏行坦承,「就看了一篇《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講打仗的。裡頭的十六字訣我都背得,要不要背給你聽?」

    「免了,我已看了。還有《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分析》、《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也寫得太好了!分析真的太透徹!太厲害了!」林文曲滿臉崇敬,比劃著手指,眉飛色舞,接著直視芮敏行,「我不瞞你,我今後的志向就是學**,當個政治家!你想,作家哪點比得上政治家?差十萬八千里!」說完,一臉豪氣,把目光投向遠方。

    「吔,你呢?」沒聽見芮敏行吭聲,林文曲回過神問。

    「我……我,哎,」談理想雖是一種美妙的人生體驗,但芮敏行卻吞吞吐吐,畏避退縮。他溜了一眼雲層漸漸濃密猙獰的長空,歎口氣,才簡單明瞭說,「我不得你成分好,二天得到大學讀,就是我的理想。」

    「我問的是讀出書來想搞哪樣。」

    「要是我家爹不遭,我就想參軍去打仗,二天當個軍長!不過現在也不得仗打,我這是空想!」芮敏行話一出口又急忙申明,有些不好意思。

    「不一定,現在美國鬼子又在侵略越南,萬一**號召來個抗美援朝樣的保家衛國,就有仗打了!」林文曲有想像有把握地預測。

    「那就太好嘍!」芮敏行跟著眼睛一亮,隨即又暗淡下來,自憂道,「萬一還是不要我們呢?」

    「到時候肯定要。你不得看電影上,人家蘇聯的衛國戰爭,連鬍子老教授都扛槍上戰場。打仗就是要人多。到時候哪管你成分好壞,只要愛國,都上!我們國家打小日本的時候,還不是這樣。」

    「倒也是。不過說來說去,打不成仗我就當不成軍長!要依我想,」芮敏行抬頭真心仰望天空,目光閃爍,「要是想讀書就讀書,讀出來幹哪樣能由自家選擇就好嘍!」

    林文曲聽了咧嘴一笑,伸手拍了拍芮敏行黑髮粗硬的頭頂,帶了點教訓的口氣說:「典型的自由主義!堅決反對。不要頭腦發熱,異想天開!那樣國家就亂嘍!」

    芮敏行回神也咧嘴苦笑:「理想理想,就是要想嘛。敢想總比不想好。」

    林文曲抬頭看看天色,有些著急說:「太陽都不見了,走!快下山。」

    剛才溫煦燦爛的太陽已躲到山峰背後。暮色乍起,諸峰在落日餘暉中漸漸模糊,失去了光澤。但在芮敏行眼裡,壁立千仞的山峰就像一群揮劍舉矛出征的將士,蒼黑的岩石好比他們鎧甲上的甲片,正閃著點點寒光,讓人肅然。回望五里關,隘口如同幕布掀開一角的舞台,夕陽血紅的回光正擠在那兒匆匆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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