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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都是人間惆悵客 6 文 / 阮本新

    小梁生產隊每天清晨六點鐘準時開始的早請示,就在「客人」屋檔頭一塊開裂起塵的小土壩裡舉行。一個一尺見方半尺厚的木盒子,中央挖一個圓洞,蒙上黑紗網,被細電線牽著綁掛在壩子旁的一根碗口粗的杉木旗桿中間,頂上是一面已不鮮艷的紅旗。黑木匣感冒似的不時帶著嚓嚓嚓的雜音沙啞出紅歌,全隊掙工分的勞動力都肅立在老隊長身後,翕動嘴皮嗡嗡嗡哼唱,自覺配合黑木匣的沙聲唱法。

    三個來客開始還按學校朗聲唱法,字正腔圓、有旋律、有節拍地放聲唱,想壓下旗桿上的雜音,可這純正之音混入周圍的嗡嗡聲中,顯得極不和諧而更蕪雜。見老師們嘴皮邊動邊好奇地盯看他們,芮敏行突然想起自己參加批鬥會玩的假呼,馬上收聲跟老師看齊。林文曲和敏琳也反應過來,立刻紅臉壓聲嗡嗡。三來客都是知趣的好學生,從此就按廣闊天地裡的言傳身教嗡唱。

    跟唱結束,光甲右手掏出語錄,舉到頭頂不斷晃悠,對著空洞的黑木匣和縹緲晦暗的晨空,嘟著嘴念叨:「我向您老人家請示,今天,我們全隊準備去後邊土挖兩個大苕洞。今年紅苕多嘎,各家各戶的洞都滿嘎,堆在外頭要爛……衷心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衷心祝願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念完,他便轉身用夾侗夾漢的話語分派具體活路,也不管三個囫圇吞棗的學生聽得懂聽不懂。

    但對儀式差不多的晚匯報,光甲則靈活機動,一切從實際出發,讓拖著疲憊腳步的社員回家,邊做飯邊向堂屋神龕上貼的**匯報,只是不忘誡勉一句:「革命就靠自覺嘎!」

    立春這天,雖然太陽躲在雲裡不露面,天氣還不錯。光甲帶領全隊男女社員嗡唱和請示後,揮刀弄斧砍倒了一個坡度平緩山頭的大小樹木。粗細不一的松樹七橫八豎躺著,男社員手持利斧各取所需,先腰斬成一米左右的短木,再順劈成大小差不多的柴塊,各自找塊平地堆架起來建自家的柴火庫,等乾透變輕,就用三角扛柴架陸續扛回家。剩下的枝葉跟雜草小樹一起,由女社員均勻撒開覆蓋在坡地上。

    光甲邊教三個學生幹活,邊解釋說:「等葉子黃半干了,放把火燒成灰,就是現成的肥料,拿鋤頭把土皮鏟松,就可以撒小米嘎。」

    芮敏行悄悄對林文曲耳語:「你看,和書上講的刀耕火種一模一樣。」

    林文曲晃著手裡短彎鉤像鳥嘴的柴刀,興奮地說:「這活不累,還有點好玩,就是這些大松樹太可惜了!」

    光甲要他們也建自家的柴火庫。兩人提著斧子晃來晃去,對那些粗直的松木實在下不了手,就找了幾棵細彎的來砍劈。芮敏行砍著一根皮色深黑的彎松樹,斧刃下去,樹皮濺開後,裡面的木色不是純白色,竟夾雜些像瘦肉樣的暗紅色。而且木質堅硬,不吃刀刃還震得虎口生痛。他正要放棄另尋一根,光甲過來看見,睜眼努嘴驚奇道,「嗨!敏行運氣好,碰到松明子嘎!我幫你剔出來,莫糟蹋了。」芮敏行這才知道,點插在廚房壁柱上突突冒黑煙照明、出門忽閃忽閃照亮的松

    看書」網排行榜*下去,看著不知大限將至,眼光平靜溫和的老牛,忍不住伸手去輕搖它的短角,撫摸幾下它的脖頸,老牛也知趣地連搖耳朵,眼神更加溫順。

    不一會,光天侄兒茂烈提著斧子和一把殺豬刀來到牛跟前,後面跟上來一群看熱鬧的大人小娃。

    芮敏行心裡充滿憐憫和厭惡。他認為這不是草原民族為了生存的殺戮,簡直是作惡!但他不可能阻止這場殺戮,趕緊起身讓開,站在一旁。

    茂烈把殺豬刀丟在一邊,撿起一塊雞蛋大的石頭,放在牛角之間的牛頭上。老牛似乎預感到不祥,頭無力地擺動幾下,把驚恐不安的眼光投向他。茂烈高高舉起斧頭,斧背朝下,老牛明白了一切,發出「哞一一」的一聲低沉哀怨的長鳴。

    芮敏行真真切切地看到,老牛渾白帶黃的眼裡滾出幾大滴淚珠,隨著茂烈手起斧落,淚珠逃跑似地沒跑多遠停住了,淚痕頹然留在瞪著眼珠的頰溝處。他覺得自己十分理解牛眼中哀傷的表情,它和他一樣,有一顆無處伸張的靈魂。他根本看不下放血和開膛破肚的場景,轉身把柴塊扛回住處放下去洗臉。

    快吃飯時,林文曲提了塊牛肉進來,晃給敏琳看,說:「今天打下牙祭,我來洗,你看咋做,考一下你的手藝!」

    敏琳說:「佐料都不得,咋做都不會好吃。」

    林文曲說:「佐料我去找。他們有的佐料,我保證一樣不少都拿來!」他說著指指在一旁不說話的芮敏行,「你家這個弟,平時雄赳赳的開口閉口想去打仗,見殺個牛都跑開了!」

    敏琳癟嘴說:「你不說我也曉得的,在家裡頭叫他殺隻雞都不敢!都是我殺!」

    林文曲嘲笑芮敏行:「看來你像趙括樣的,是個紙上談兵的軍事家!」

    芮敏行懷有牛被殺的反感與不快,激憤道:「你們當政治家的人更是,不是躲在屋頭鬼鬼祟祟策劃耍陰謀;就是在台上指手畫腳,捶胸頓足搞表演。像希特勒樣的!」

    下鄉後,沒有了在學校人人自危的壓抑和顧慮,芮敏行青春期的逆反似乎延遲到現在才痛快宣洩,而且反彈得肆無忌憚,口無遮攔,動不動就言詞犀利,想挑起辯論當憤青。跟過去簡直判若兩人。

    敏琳催促說:「管你們哪個軍事家、政治家,快點跟倒做飯!牛肉切一點拿筒筒辣角炒來吃,剩下的抹點鹽留倒過年。」

    芮敏行冷淡說:「管你們咋炒,我是不吃的。而且從此不吃!」

    他心情沉重,擺不脫殺牛的陰影。

    林文曲斜眼逗問:「真的?說話算話!」

    芮敏行一梗脖子:「軍中無戲言!」

    林文曲說:「好,你硬氣!哦,剛才老隊長扎咐(囑咐),公社大隊的人來查耕牛,都要說是滾坡下來就斷氣嘎!你不吃,問到也要這樣說。」

    芮敏行不屑道:「放心,我又不是甫志高!」但他心中疑惑,估計兩個跟他一樣的人不能解惑,問也白搭,便存疑自語,「牛是生產隊的,咋關公社大隊的事勒?」

    不想林文曲可以解答,接口得意說:「你就不曉得羅,等我跟你上一課!有書曰,人民公社乃一大二公,財產是三級所有,隊為基礎。耕牛不是鋤頭鐮刀小農具可以私有,它就是馬克思說的生產資料,是公家的東西。是拿來搞生產,不是殺來吃的。偷牛殺牛都要遭坐牢!」

    芮敏行對林文曲說的確實不知道,但他對最後一句話想辯論,就反駁說:「偷肯定犯法。殺不一定,只有亂殺才犯法。不然打仗打死人的人,如果不分正義非正義,就都是犯人!」

    林文曲鼓眼說:「你就是愛鑽字眼!」

    輪到芮敏行得意,他晃著腦袋:「我們喜歡打仗的人,就喜歡找漏洞不放過細小的東西!」

    敏琳在一邊聽得不耐煩,用刀跺響菜板說:「你們爭得飽不!小敏行,快加塊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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