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1 關月永相隨 文 / 米小亞
天色已亮,趙括呼吸微弱,臉色蒼白,在席榻上不安地轉側著,阿璃和卉姬圍在席榻旁。
趙括的呼吸急促起來,嘴裡低低的喚著:「月兒……月兒……」阿璃雙目緊緊地望著趙括,卉姬的臉色忽然變得鐵青,身子不停地顫抖。
趙括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突然坐了起來,用力地將卉姬抱入了懷裡,低聲叫道:「月兒,我們去雁門,現在便走……」
他抱得那麼緊,卉姬猝不及防。她想推開他,可是趙括從來沒有這樣子抱過她,她的力氣竟也似乎忽然消失,她閉上眼睛,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她反手抱住了趙括,痛哭著,喃喃地說道:「我是月兒,我就是月兒,我沒有死,你……將軍,我會一直陪著你……」
她從來沒有告訴趙括,她是有多麼希望成為他心中的月兒。
趙括反而鬆開了手,因為月夕,從來都不會叫他將軍。他張開了眼睛,茫然看著這間屋子,和這屋子裡的每一個人。
他認得這間簡陋的大屋,這裡是小秦的質子府。他看到嬴異人站在一旁,身子佝僂,面有病容,懷裡抱著尚在熟睡的政兒;胡衍站在另一旁,身上仍穿著夜行衣,眼中卻充滿了痛苦。
可月兒呢?他的月兒在哪裡?
趙括瞧清楚了面前的人:「卉姬,是你……」他聲音虛弱,可更多是絕望。因為她果然不是月兒。
他又轉過頭,瞧見阿璃站在一旁,臉上滿是擔憂之色:「大哥……」
「阿璃。月兒呢?」
「大哥……你別難過。」阿璃抽泣著道。
「月兒怎麼了?」趙括厲聲道。
「趙括……」胡衍推開了阿璃,低聲道,「秀清宮已經盡毀了……」
趙括整個人僵住了,只聽胡衍又緩緩道:「趙丹和趙玥逃了出來,趙姬……」
「不會,不會……月兒不會死的。」趙括搖頭喃喃道。
「大哥,虧得你還幫那個什麼平原君擊退秦軍。大嫂叫我去尋他幫忙救人。他聽我說了始末,不但不肯救,還將我臭罵一頓。趕了出來……」阿璃忍不住,哭了出來,「若是他肯幫忙,大嫂也不會……可大嫂還是救了他的女兒……」
趙括卻什麼都沒聽到。他忽然站了起來:「我不信。我要去見月兒。」
胡衍攔在了他面前,沉聲道:「你去哪裡見她?秀清宮被燒成了廢墟,趙姬若還活著,她怎會不來見你?你入趙王宮若出了事,可沒人再去救你。」
「月兒死了……真的死了麼?」趙括全身的血液都似乾枯了一般,頹坐到了席榻上,許久都只是垂著頭,整個人都沒了神氣。忽見他嘴角抽動。苦笑了一聲,對胡衍道:「胡兄。你取了我的性命,為你大哥復仇罷。」
「大哥……」
「將軍……」
阿璃和卉姬齊聲驚呼。胡衍瞥了趙括一眼,凝望窗外,半晌才冷冷笑道:「似你現在這個樣子,與死無異,我無謂再白費力氣。」
「大哥,說不定……說不定大嫂還活著,你若有個萬一,大嫂哪日回來了見不到你,可怎麼辦?」阿璃低聲勸道。可她說的太過心虛,越說越輕,輕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了。可再輕,她還是堅持著說道:「大嫂同我說,要我為你們去雁門服侍趙老夫人,可這事情我做不來,還是你自己……大嫂曉得你想帶她去雁門……若是大嫂活著,或許也會去雁門尋你。大哥,你別做糊塗事,我們去雁門等大嫂,好麼?」
這樣飄忽的語氣,三分可信都沒有,趙括只是聽得一陣苦笑。可有一分希望,也總比沒有的好。他抬起頭,見到政兒在嬴異人懷裡微微動了一下,嬴異人忙拍了拍他,還在他耳邊輕聲地哄著,政兒又沉沉地睡了。趙括起身到了嬴異人面前,伸手輕撫著政兒小小的臉蛋。
「二哥,你從前見過政兒的罷?」嬴異人緊緊抱著他,歎息道,「這孩子真是討人喜愛。不過三歲,卻沒了爹娘……」
「他是靳韋與呂盈的孩子,也是月兒的侄子,我帶他去雁門,撫養他長大……」趙括伸手想去接政兒。可嬴異人卻抱著政兒側過了身,以背對著趙括。
「小秦,你……」趙括微怔。
「二哥,政兒在這裡幾日,與我甚是投緣,」嬴異人囁嚅道,「他沒了爹娘,我爹娘雖在,卻也是淪落邯鄲孤苦一人,你不如就將他……」
「趙括,政兒的事情,不需你操心。我答應了呂盈和趙姬,自然會看顧他一生,」胡衍背著雙手,嘴角邊帶著輕蔑,「到是你,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前後欠我兩條性命,你別給我輕易尋死,不然我沒法子向趙姬交待。」
月夕,她竟將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竟不叫趙括再多費一份心力。她真的寧可趙括孤單地活著,也不願他去與她相會麼?
趙括長歎一聲,伸手推開了門。
「將軍……」卉姬突地攔在了趙括面前,「將軍,你要去哪裡?」
「去雁門。」趙括哂笑道,「我去雁門,等著月兒……」
「我同將軍一起去。」卉姬急道。
「月兒不喜歡旁人跟著我,」趙括頭也不回,「質子府才是你該呆的地方。」
他第一次同卉姬這般決然地說話,卉姬怔了半晌,突然激動起來,嚷道:「月兒她已經死了,將軍,你知道她已經死了……」
趙括身子微微一顫。卉姬幾乎有些歇斯底里,不顧小秦焦急的目光和阿璃的攔阻,高聲尖叫道:「她根本不可能還活著。胡大哥方才又去了一趟趙王宮。逼問趙王身邊的侍衛,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月兒被燒死在秀清宮,燒成了灰燼。是趙王下令不必再救……」
「卉姬……」胡衍大跨步過來,扯住了她的胳膊使勁一拉。卉姬被拉得呆了一呆,見趙括仍是沒有轉身,她哭著道:「我不住口。將軍,月兒死了,你忘了她,你忘了她罷……」
她想撲向趙括。留住趙括,可胳膊被胡衍緊緊扯住,無論她如何掙扎。都掙脫不了。只聽趙括淡淡地道:「諸位,若見到月兒,便告訴她,我在雁門等著她……」便不管不顧。踉蹌著出了院去。
胡衍這才鬆開了手。卉姬的身子,似沒有重量似的,便這樣軟倒在了地上。她淚如泉湧,喃喃道:「她都死了,你為何不忘了她?你明明還有我,你為何不肯忘了她……」
阿璃又憎又憐地瞥了一眼卉姬,追著趙括出了院去:「大哥,你別丟下我。你忘了大嫂還要我看著你麼?」
嬴異人將政兒輕輕地放在席榻上,蓋好被子。這才蹲到了卉姬身邊,想要扶起她。卉姬卻猛地一揮手,將他狠狠地甩了開。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盯著大開的房門,趙括與阿璃的身影早在夜色中不知所蹤。她愣了許久,忽然自嘲似地咯咯笑了起來:「不錯,我永遠都做不了你心中的月兒,可我卻可以做趙姬,至少……我可以似趙姬一般,當你死了,卻一生一世停不下來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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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巒在嶮,霞飛雲舉,兩山對峙,其形如門,而飛雁出於其間。
這裡便是一人守隘,而千人弗敢過的雁門關隘。
群星已沉落。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趙括手裡持著一片葉子,斜靠在城牆的角落裡,望著滿天星群漸漸繁密,又漸漸稀落。
這裡倨暗,距離遠處的屋子遙遠,不會有人瞧得見他。
他不想叫他們曉得,他每一夜都是這樣的思念月夕,除了王恪,所有人還沉浸在與他重逢的喜悅中;他也不想叫他們瞧到他心中的痛苦,即使王恪、菱兒、阿璃、福伯和趙老夫人,甚至李牧,每一個人都曉得他有多痛苦。
他將葉子放到嘴邊,悠揚的曲聲飄揚出來,和這牆角拂過的風聲,合在一起,變成一闋最淒涼的怨曲,叫每一個聽到的人都黯然蕭索。
每一次他吹著這曲子的時候,他心裡會掠過許多往事,還有許多人。可最終卻只有一張俏臉在他面前笑著。
月兒,月兒……
他多盼卉姬告訴他的,是假的,是卉姬刻意在欺騙他。而阿璃說的才是真的,他的月兒,並沒有死。
或許是因為他糊里糊塗地又抱了一次卉姬,被她瞧見了,才氣得跑開了。
又或許是因為他來了雁門,而月夕還在邯鄲的紅泥小棧等他?還或許是胡衍,故意不告訴月夕他在雁門?
可他知道,月夕那樣聰明,只要她活著,她一定曉得來雁門尋他。這世上,除了死亡,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擋得住月夕來尋他。
八十餘日了,他再未見過月夕的一絲蹤影,沒有月夕的一絲消息。
此刻,已經是三月了。
雁門的三月,風雪已停,青草未綠。可無論如何,春天已經是來了,再過幾日,雁門外的草原上終會春暖花開。
趙括的心卻比寒冰還要冰冷。
他還記得後日,三月初五,便是月夕二十三歲的生辰了。他識得她八年,卻只為她恭賀過一次生辰。他多想自己能親手為她煮一碗素麵,再賀一次她的芳辰。
可她卻不在了。
天上一群大雁飛過,他們秋去春來,來來回回,風霜裡奔波,可好歹卻一直都是相聚在一起。
「月兒……」他的手垂了下來,葉子飄落在了地上。他仰起頭,不敢讓眼眶中的水霧再氤氳開來。朦朦朧朧中,他聽見有人在笑,有人在叫他:
「喂,你是在叫我麼?」
趙括驀地回過頭來,前面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一名女子倚樹而立,身披白色毛氅,嘴角邊帶著微笑。笑吟吟地望著她。
他竟見到了月夕,他是在做夢麼?
趙括腦子「嗡」的一聲,想也不想。便衝上前去,想要緊緊地抱住她。可眼前的月夕身影卻急退了幾步,避開了他。
還好,她沒有消失,他並不是在做夢。
他不敢再靠近,只是怔怔地望著她:「月兒,是你麼?」
「不是我。你說會是誰?你還想再見到誰?玥公主麼?」她笑道。
她還在胡攪蠻纏,她果真是他的月兒。可她為何要避開他,不讓他靠近?
趙括驚喜交集。又驚疑不定。他上前兩步,輕輕握住了月夕的手,月夕這次卻沒躲開。趙括仔細地上下打量著她,這才留意到她身上披的是信陵君的白狐裘。他忽然心中一沉。低聲道:「月兒,你又去見他了。」
月夕點了點頭。
趙括道:「是他救了你?」
月夕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是,是平原君。」
「平原君……」
「我叫阿璃將事情原委告訴平原君。他為了保全趙丹和趙玥的聲譽,表面上裝作不信,將阿璃趕走了,私下裡卻叫了他的門客,在那短短幾個時辰內。從趙王宮的僻靜處,暗中挖了一條地道到了秀清宮地下。只是他們一直躲在下面不敢妄動。後來見你脫困。趙丹和趙玥也逃了出去,這才從地道中鑽出來,將我救了出去。」
「那你身上的毒……」
「趙玥的毒,本來無藥可救。可幸虧那個當初為她製毒的門客,見趙玥將這樣的東西帶在身邊,生怕她出了萬一,平原君會責怪,便暗暗改了毒藥的成分,留了解藥。我在平原君府裡,暗中治了大半個月,才慢慢好了。」月夕凝望著趙括,「平原君曉得我要來雁門,叫我同你說:雁門苦寒,善自珍重。其實……他從前做事雖然有私心,也因此害了你,可他對你,還有趙丹……卻也是真心的關愛。」
就如祖奶奶和桑婆婆,她們從前在她身上加諸的一切,或許是有一己私心,可那一彎紫色的月牙印,卻讓她遇見了趙括。
趙括歎息道:「他畢竟是與信陵君當世並立的賢公子……」可一提到信陵君,他的臉色又陰沉了下來:「那你為何又去見了信陵君,為何這麼遲才來雁門?你……」
他心中全是慌亂,半晌才低聲道:「月兒,若你對他……其實你不必回來見我,你只需叫人給我一個消息便好了,我決不會勉強你……」
月夕卻忽然面上通紅,聲音極低極低地道:「我偷偷去見他,是因為……待我傷快好時,他們為我複診,才發現我……得了另外一種病。平原君說,雁門太冷,只怕不利於我養病,不如先留在平原君府。可我既想要……治好這病,又想要早些來見你,所以去悄悄見了他,求他將白狐裘,再轉贈給我。這才一路慢慢地,來了雁門。」
「你得了什麼病?」趙括急道。
月夕不答,只是埋首在他胸膛,一顆心怦怦亂跳,過了良久,才抬起頭,臉上仍是頗有羞澀之意,一時之間,竟訥訥的說不出話來。趙括見她神色奇異,急道:「月兒,究竟是什麼病?」
月夕臉上又是一紅:「不是。」
她的回答莫名其妙,神情又實在是太過奇異,趙括忍不住輕輕去扳她的肩頭,想瞧清楚她的神色。可月夕卻又將雙手抵在了他的肩頭,不叫他靠近自己。趙括愈發奇怪,只見她面上滿是風塵,雖然消瘦不少,可未見憔悴病色,蒼白的臉蛋上還隱隱泛出淡紅,也不曉得是她羞怯,還是這白狐氅為她增添的暖意?
趙括索性兀自伸指去搭她脈搏。月夕的手腕被他的手指一碰,又想要抽回。趙括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急道:「月兒,你有什麼難言之隱麼?」月夕臉紅撲撲的,低聲道:「沒……沒有,沒有。」她的聲音有如蚊鳴,真真就是細不可聞。
趙括按住她脈搏,但覺脈動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珠走盤,他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驚詫道:「怎麼會如此?」
「你不懂麼?我還以為你什麼都曉得呢……」月夕嘴角含笑,斜覷著他,又拉了拉他的袖子,趙括微微側過身子,將耳朵貼到月夕的嘴前。月夕只悄悄地說了幾個字,趙括便叫出了聲:「真的?」
他盯著月夕,面上驚喜無限,月夕笑吟吟地點了點頭。
「我去告訴我娘和福伯去,」他朝著遠處的屋子跑去,可跑出了十幾丈,又兜了一個圈回到月夕面前,訕訕道,「這麼晚了,他們一定都歇息了,我還是明日再告訴他們。」月夕第一次見他像個傻小子一樣,忍不住,笑著伸出了手,捏了捏他的耳朵。
趙括笑著望著月夕,突地附耳悄聲道:「月兒,你是真的決意要跟著我,此生在雁門隱姓埋名,與我一同沐風歷雨、與我一同驅逐匈奴麼?」
他其實曉得自己是多此一問,可他仍是要問這一問。而月夕,也正色答道:「是,只要同你一起,雁門風霜再逼人,也總勝過我獨自一人。」
趙括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揚聲道:「月兒,我好歡喜……」他又高聲道:「你終於要給我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了。」
月夕滿臉堆紅,卻仍是笑著道:「是啊是啊,以後會有一隻小狐狸,來陪你這隻老狐狸了。」
「不是一隻,」趙括認真道,「至少也得兩隻小狐狸,他們好做個伴。月兒,你答允我麼?」
月夕仍是笑著點了點頭:「我答允你,什麼都答允你。」
趙括歡喜無限,突地打橫抱起了她,大笑著轉了幾個圈子。月夕緊緊地勾住他的脖子,驚呼道:「快放我下來,小心……」
「不放。虧你還做過將軍,怎麼這般草木皆兵?」
「我是做過將軍,可我卻是第一次……」
「傻瓜!我的小狐狸,哪會這般不中用……」
蒼茫夜色中,凌厲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可這風吹得再凶,也吹不散此刻他們歡快暢意的笑聲。
雁門風霜再逼人,只要能兩人廝守,也總勝過獨自一人。
趙括就這樣抱著月夕,笑著,鬧著,一步步朝著前方的屋子而去。
從今往後,雁門冷月與他一路相隨,世上只有相守,再無分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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